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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生死桥-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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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不了解他。真的,他决非往下堕,只抓紧另一个机会往上爬。无论如何要赢一次,斗志昂扬。——虽然他的首本戏《火烧裴元庆》告诉他:年少气盛的闯将裴元庆,阅世不深,缺乏谋略,即使在瓦岗寨击败辛文礼,不过辛预先埋好火药于坠庆山,诱裴孤军深入,裴自恃,被敌四面纵火,死无葬身之地……

那不过是一个戏。

现实不是如此。

现实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活着我活着,怀玉想:我才不过二十一。——每个人都有自恃之处,只青春,没有就是没有。

李盛天软硬兼施的,半点水也拨不进。自从这回之后,怀玉银师父有点生流了。他只聚精会神,对付一个人。

然而这位金先生,岂有工夫把他放在限内?金先生今日在风满楼接见一个非常麻烦的外国青年威尔土。

金啸风自那补药“人造自来血”用上了英文做广告后,果然生意大好,因此他严然成为新兴的制药公司巨臂。跟风的人虽多,但他是创新牌子,别出心裁。他在药瓶上贴有DR.WHALES的字样,还弄来一个外国人的头像印在商标纸上,说明是美国医药博士的补血秘方。这记噱头,吸引了大量顾客,而且金啸风又把这药广送海上文人,每人一瓶,附了两百元的红包,他们明白了,一时之间,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称颂,什么“还我灵感”“补我血气”“名人名药”……的间接广告,便出现在报上了。

金啸风发了一票财。

谁知有一天,接了德律风,有个操美国口音的男人,自称是威尔士博士之子,到了上海,要拜访他,代“先父”收取专利费。

金啸风听史仲明一说,马上明白了:“按理说,这外国瘪三可以送官究办,告发他讹骗。只是如此一来,等于公开自己在卖‘野人头’。”

史仲明也很为难:

“要真承认了他,便名正言顺地敲我们竹杠了。”

“有了,仲明,你替我约见他。”

待这外国青年小威尔士一到,金啸风便先发制人:

“令尊生前是好友,他在上海多年,我这秘方是他坚要送我的。我不肯白要,便送他一万美金。”

史仲明马上把收据拿出来了,除了签名,下款还有“此款一次收清,别无枝节”。金发的小威尔士还没说半句话,已凉了半截,进退两难,金啸风见状,忙关切道:“上海地方不错,我会关照手下照应你到处玩去。这里区区五百元,小意思,只供零花。”

他无奈只得接过支票。也好。

金啸风得势不饶人,又补充:

“你何时准备回国?请告诉我一声,回程的船票当命人送上,不过是此番来了,正好给我做个证明。”

史仲明出示一篇访问记,是关于小威尔士拜访金先生,并证实了秘方确由金先生依法购得制造特许权。稿子早已写就,只待他签个名。小威尔士既收了五百元,也就用自来水笔签上名字。史仲明“喀”地打了框子,有人捧个照相机进来,对准金先生和小威尔士先生拍了三张相片。

未见,报上又出现了这访问稿,威尔士牌更加名噪一时了。

只是他自己从来也不喝这东西。当他又收做了一个人时,真快乐,两眼都会得光芒四射,满足了征服欲。但下回来的是什么,面临的挑战有多少?他已经拥有太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就显老了。他总跟自己保证:要活到一百岁。

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长寿秘诀,在公馆中,他养了一头蜥蜴、一条响尾蛇、一只据说来自云南的毒蜘蛛——他在晚上便跟它们交谈,告诉它们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得,心里好不舒畅。没有女人的时候,他的宠物聆听他一切。段娉婷?他跟它们说:

“她一点都比不上小满,但她也不是没好处的。”

当他想念这骚货时,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肤便在眼前掩映了。——怎么可以这样白?几乎看透了底下细网似的血管。

他无端地,有点激动,一个一个小女孩,让他玩了,他却不是她们的男人。

她们全都另外找一个“自己”的男人。——他金啸风哪有立足之处?她们用他的钱,去扶植一个自己的男人,心爱的。自小满开始。

唐怀玉,这小子不知凭了啥能耐?

才过了几天,报上就有这段消息了。《立报》自是抽起的,不过市面沸沸扬扬地: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即将开拍。无声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报上的宣传用语是:

一个是载誉于南洋,蜚声于关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个是轰动了平津,颠倒了京沪的当红武生唐林玉。

一个百忙之中抽出空档;一个轻伤之后养精蓄锐,破天荒的电影与国粹大结合,戏中戏,请中情,蜡盘发音,有声有色。

戏还没开拍,先声已夺人。

大伙都奇怪了,无声片转为有声片?中国人自己搅?

自几年前在百新大戏院首次上映美国特福莱那有声短片,引起了轰动后,很多国产电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不过蜡盘发育实际上和灌唱片差不多,但声音要与动作同步,制作过程远较复杂,一个不好,要双方从头再来。

段娉婷是如何地当上了这戏的女主角,自不必细表了,反而是那投资十二万元的大老板,对唐怀玉并没投信任的一票。

只是段小姐道:

“我要这个男主角。我要这个戏是一个歌女跟一个武生的恋爱。我要中间加插几出京戏的片段。——如果演出失败了,愿意包赔经济上的损失!”

她这样地包庇,黄老板着在她票房份上,也就好好地捧他了。而且见了唐怀玉,也觉得他跟一贯油头粉面的小生不同,俊朗据做不群,便也大胆地起用了。

怀玉只觉这才是他的“新纪元”。

在见报的同时,洪班主的班子散了。

唐怀玉留上海,魏金宝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来这一趟,经了风浪,真相大白,各奔前程。

怀玉一早送丹丹。

他道: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说这话时,不是不真心的。

“为什么?”丹丹问。明知狂澜已倒。“你会学坏的。我不许你学坏。我是为你好,你回头,还有志高。”

怀玉一顿,又道:“志高给你路费,实在是想你回头。”

“你呢?”

怀玉摇头。

丹丹很坚决地道:

“你抱我一下吧。”

怀玉不动。丹丹又道:

“你亲我一下。”

怀玉像一根黑缨银枪,竖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动分毫,即使微风过处,那缨须也是隐忍自持,他不肯。—一他实在是不忍。最好什么都别做,要铁石心肠。

他已经冰镇在那儿了,他心里头尽是些悲凄但又激昂的往事,发酵了填满了,令他容不得任何人或物。——何况他已这样地坏。

“不。”他平淡地道:“我是为你好。——而且,我有人了。”

他不是为我好,他是有人!丹丹最后一点愿望也硬化了,心肠也铁石起来,比死还要冷硬:“算了。我走了。”

然后她携愁带恨头也不回,上了火车。李盛天到了,还有一伙班上的,预备照应着。李师父跟怀玉没什么好说了,只道:

“上海是个‘海’一

怀玉忙接:“我不会葬身海上。三年之后就回来,我跟志高有个约。”

李盛天只觉自己苍老了很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他很萎靡,如果不来这一趟,他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师父。一下子,就老了十年了!原来已是年青人的世界。搀不上一手。火车要开了。

先是整装待发,发出呜咽的声音,良久,也还没打算动身,好像等待乘客们做个决定,虽有心地拖延着,但回头是岸。

这列车,沪京两边走,来得千万遍了,久历风尘,早已参透世情,火车哪有不舍?总是倚老卖老,要继骛不驯的年青人来忍让,等它开动,等它前进,由它带着,无法自主。

心事重重。开不开?走不走?

一大团乌烟待要进发,煤屑也蓄势飞闪,就在火车要开的当儿,丹丹一弹而起,长辫子有种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隐动,车不动,人动了。一扭身,她便也留在上海不走了!

留在上海,其实又能怎么样?丹丹只凭一时意气,哀莫大于心死,就不肯回头了。

“死不如生?当真应了。”她想。

对,既是心死,不若另闯一番局面,也比面目无光地回北平强。须知自己也是无处扎根的了,说不定在上海……

然而女子在上海所谋职位,报上连连刊登的聘请启事,不外是“女教员,须师范程度。教上海话、英语。每月二十元。麦特赫司脱路。”或“饮冰室招待员,中西文通顺,招待顾客,调理冰食。”再是“书记”、“家庭教师”……—一非丹丹所能耐。

要租个小房子,住下谋生,金神父路或莫利爱路的斗室,租金也很贵。身边的钱,未免坐食山崩。

在外滩呆坐了半天,唯一的朋友只有沈莉芳了,她还没来。不知家里人有告诉没有。也许她又到别处考明星去了。

黄浦江两岸,往来摆渡,大都仗着舢胺,这种小船,尾梢翘起,在浪潮中出没,看去似乎有随时翻覆的可能,不过因摇舢般的,技巧熟练,才没出乱子,从来也没出过乱子。有它立足之处,就有它的路向。

不要紧。丹丹麻木地把怀玉送她的戏装相片给掏出来,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地上了彩色的相片,哑然飘忽落在黄浦上,初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丹丹终于把一个荷包也扔掉了。针步细密紧凑。到底也是缝不住她要的。荷包一沾了水,随机应变,变得又湿又重,颜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几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后悔了,却是再也捞不上来的。由它去。魂的离别。心中也一片空白,仿佛连自己也给扔进滔滔江水去。失去一切。这已是一个漫长途程的终站。今后非得靠自己。本要凋谢不要凋谢。只有这样地坚持,险险凋谢的花儿反而开得更好。

沈莉芳匆匆赶至。丹丹和盘托出,只是怀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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