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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生死桥-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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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穿戴得很整齐,还是新袄子呢,喜气洋洋地先到了后台,朝怀玉一揖:

“恭喜,恭喜老兄步步高升,风吹草动,不平则鸣,做恶惩好,叮当四五,连生贵子!”

怀玉正在上油彩,不敢笑,只僵着脖子瞪着镜中的志高,道:

“你今天倒是戴帽穿衣——还算装得成人样。”

“大年初一,什么话不好说,嘿?报我?快来点吉利的!”

“还学人家忌讳呢。新鲜!”

志高见怀玉,咦?上了装,还是关平。便伺机损他:

“道是演什么,还是关平?那个三拳打不出半个闷屁来的关干?”

是呀,不过时势不同了,时势造了英雄。这《青石山》,原是过年时戏园子必演的武戏,由第一武生担演。话说青石山下有个成了精的九尾玄狐,变了美女去迷人害命,一家少主人被她缠了,几乎病死,老仆人请王老道捉妖,反被打伤。王老道只得去请师父吕洞宾,吕写法表请来伏魔神关羽,关羽命关乎除妖去。关平持刀提甲,大展雄风。

三国戏中,关平是陪衬;但封神戏里,他是八月的柿子——就他最红了。

志高一听,又是妖戏,心花怒放地待要走了,怀玉喊住:“看戏呀,怎的猴儿屁股,坐不住?”

“我是看戏呀,我去把丹丹唤来了,她就在那儿等我呢。”一下子窜了。

怀玉自上场门往下瞧,丹丹又是一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等着。

好不容易,唐怀玉气象万千地下了场。在雷轰的彩声底下,他终于盼到挑大梁的一天了。关平,华容道上的小关平,倒是火凤凰——成了仙封了神,方才出头。

原来这初一的首演,很多有头有面的人来看,他们看过了戏,又到后台来看角儿。跟角儿招呼、寒暄、道喜,什么都来,扰攘了半天,也不走。

怀玉周旋在上宾中间,笑脸一直推放着,没有歇过。李师父一唤他,他忙又过去让人“看”,扎了硬靠,微微地招展。反正是世面。再也不是撂地帮了。——但,他们爱在什么时候回去?谁敢流露一点不耐?等爷们看够了,谈够了,他们才肯走呀。

丹丹有点趔趄,不知上不上来好。志高只觑一个空档,来递他糖包儿。一看,是一层桃红纸头包的糖瓜和关东精,上面还写着“旗开得胜”。

怀玉朝丹丹:

“我是灶王爷吗?用来税我的嘴?”

“哼,苗师父祭了灶给分的,我把糖瓜放在屋外,冷得脆。你要不要?不要还我!”

“说什么冷得脆?”怀玉一短,因在后台,人烟闷稠,遇了点热,这黄米麦芽冻成的糖,又成了默默的疙瘩。丹丹一听,借意抢回,怀玉只把糖包一收,都不知收进他大袍大甲的哪部位去了。

有人又来给怀玉送上美言,怀玉只谦辞:

“都是大家看得起!谢谢!”热闹一片。

丹丹向志高:“切糕哥,我们先走了,让他神,见人扬扬地不睬!”

志高欺身上前,扯怀玉一旁,先叮嘱丹丹:“好,你在下边等我。”又冒猛对怀玉道:“怀玉,咱可是‘先小人,后君子’。”

“什么?”

“我把话说在前面,不是冒泡儿——”志高道。

怀玉不耐,追问:“说呀。”

“我要丹丹。你别插上一手可好?让我呀!”

“——”怀玉跟志高面面相觑。

“暧,正月里头第一遭,别拉硬屎,说话不算数。”

“谁插上一手?胡说八道。”

“你说不是就好。”志高一腴眼睛:“哥们说一不二。告诉你,王老公说我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我硬是不信邪。”

“不信?你最信了。”怀玉道。

“我才慌,怕事情这下子要坏了。”

“别慌了——”

志高握着怀玉的手,很牢很牢。怀玉的手也上了彩,此刻沾到他手上去。莫名的一滩白。狼藉而又纷经,不成样。志高有点狠,也有点不安。

“平常我话多了像得痹,这一回可不是二百五,没分寸。你将来要什么的妞儿都有,我不比你,丹丹倒是要走了!”

怀玉冷静地一笑:

“丹丹知道吗?”

“就是不知道。”志高远远地瞅她一下:“咱哥儿们的暗令子,怎么可以让娘们知道?你我都别说破了!”

志高一脸诚恳,也许是,一睑卑鄙,怀玉怔怔的。不好了,他先说了。

“怀玉!”他没来得及应对,志高又道:

“怀玉,我们走啦。——你没工夫说‘不’。”

他抽身而退:

“我实在是怕你说不。这小人,老子做定了。欠你的,再还!”

一溜烟地,赶端地,走了。二人各奔前程。人人都走了,干白地只剩怀玉一人在那儿似的,一脚落空,满盘落索。

——不,人人都在,声音四方八面包围着他,中间还挂念着他名儿。李盛天与班主在说话,班主吹腾:

“…请三个码头最难唱:天津、汉口,还有上海。”

“科班的兄弟没问题,只是怀玉嘛——”李盛天说。

怀玉不问情由地振作:“我去!”

座落于前门大街的“大北照相馆”今天开业十周年庆祝呢,生意很好。老板知道顾客们最爱拍戏装的相片了,所以专门收买旧戏装,小生、老生、花脸、青衣、小丑的角色都有。

也有拍其他相片的,譬如结婚的凤冠霞披和长袍马褂,可以租来穿。

六个化妆房间中,有一个,正是整装待发的唐怀玉。

怀玉收了喜份,迫不及待地要来拍照。听班里的人说,大北的相片,清晰美观呢,所以对镜照了又照,扬眉瞪眼,先准备一下关目。

站到布景前,那是半块的慢幕,还有画上假石山和花草的画,有点儿紧张,人也僵硬了。摆一个架势,良久,等待照相机后的人指挥:

“站过一点,对。您眼睛请往这边瞧,这边…”

竟有客人在镜头旁偷看他,多么的近,又多么的远。咋喷一下,他的魂儿就被摄过箱子里去了。末了冲印成一张张的相片,黑白的,给小心涂上了颜色,画皮一样。

他的魂儿遍散在人间。

一看,这是唐怀玉。”

“广和楼唱戏的!”

窃窃私语。到处都是认得的人……

不一会,他的影儿给定了,他的命运给定了。今生有很多散聚,一下子,跟既定的毫无纠葛,他永远都是风采烁烁当今一武生。

老板认出怀玉来,马上上前:“唐老板,其他客人给照的,都是黑白相片,不过您的可特别一点,是棕色的,保证可以存放几百年,也不变质,也不变色!”

怀玉道:“谁知道几百年?这几天就要。相片给修好一点"

“唐老板用来悬在戏园子,一定好样。”老板说。

“什么戏园子?跑码头的。要到上海去!”

“恭喜恭喜。来,请抓张彩票。”原来因庆祝纪念,凡来光顾的,都抓彩。

“呀,您抓的是第一号呢!”

一般抓到的,都是不值钱的东西,什么绣荷包、小耳环。

不过当怀玉把抓到的彩票交给老板以后,他忙收起来,把另外一张第一号的亮着,再强调地喊:

“唐老板,您的运气真好,抓到是一只金戒指!您这回跑码头一定火上浇油红上加红!”

很多人围拢上来了。愣愣地又笑又看。

老板又张罗给怀玉拍照留念。一个当红武生,在大北的戏装相片,拎住一只金戒指,傍着个笑吟吟的老板……以后一定给利用来广作宣传了,说不定就放大了,张悬在店前,每个路过的人都看到,这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

怀玉也乐于这样干了。他想,有利用价值是好的,少点本事,也就不过是八仙桌旁的老九,站不到这个位置上。当下又洋洋自得,问:

“够了吧?拍得够多啦!”

面对群众的不适,与日仅减,他又渐渐的,十分受用,还是装作有点烦:“哎,都拢上来看了,不拍了!”回身到化妆房卸妆。

又回身转到志高和爹跟前去。

晚上,扯了志高来帮他说项,开口便是大道理:

“志高也看到的,那是丁老师。爹,读书识字也不过如此。现今时势不同,也没官儿可当,没什么前景。还养活不了自己呢——”.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不放心。”唐老大听得他要随班子跑码头去,父子拉锯半天没拿花:“你还不扎根呢。”说来说去是不舍。

“爹,如今不流行这个了,机会是不等人的,我跟着李师父,还怕丢人现眼不成?——您让我去,我当然去;您不让我去,我也得去!您放我出去,三年,三年一定给立个万儿,在上海红不了,我不回来见您!”

“红不了也得回来!”

“您这是答应了?”

唐老大自然明白,他是一天一天管他不住了,怀玉一天一天地远离他了。他怎会想到呢,他调教他这么大,末了他还是凭自己本事冲天去了。

怀玉眼中只有一桩事儿:当他远走高飞,乘势也把一切都解决了。志高也许对,自己什么都可以有;而他,目下只能如此了。难道自己还要与他争么?志高在他沉默之际,马上拍胸许诺:

“唐叔叔,您放心好了,怀玉是什么样,您怎会看不出?而且,说到底还有我在。”

“志高,你照顾我爹,照顾丹丹。弄得不好,三年之后回来,要你好看!”

门外响起丹丹的喊声:

“呀,叫我来了,又在我背后装神弄鬼!你们

怀玉把丹丹带到院子去,他面对着这个凝着一脸笑意的姑娘,千言万语,只好草草地说了真相,不加掺杂。

志高自门缝往外瞧,听不到二人说的什么,不,只得怀玉一人说了,隔着远远的怀玉的背影,他见到丹丹的七分脸,本来的笑意,突然地变成一副滑稽怪相,嘴角一时间无措得不知往上拉,还是往下撇,脸上肌肉都紧张了,有点哆嗑,七情都混饨如天地初开,分辨不清,她僵住了,头微微地仰者着她身前的男子,耳朵只余一片嗡嗡的声响,像采得百花成蜜后的蜂儿,自己到底一无所有。——她比蜂儿还要落空,她连采蜜的过程也是没有的。

志高心头突突乱跳,十分的惊惶,行动不能自如,是上前去劝慰?抑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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