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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生死桥-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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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玉定睛看看这个头大的学生,啊!原来他是何铁山。

“何铁,认得吗?小时候在学堂跟你打上一架的何铁山呀!”

怀玉记起来了,打上一架,因为这人在二人共用的长桌子上,用小刀给刻了中间线,当年他瞧不起怀玉呢,他威吓他:“你别过线!”怀玉也不怕:“哼!谁也别过线!”

后来是谁过了线?……总之拳脚交加了一阵,决了胜负。怀玉记起来了。目下二人都已成长。何铁山,才比自己长几岁,已经二十出头吧。他家趁有点权势,所以顺理成章地摇身一变,成为大学生;自己呢,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真的,谁胜谁负?

只是何铁山再也不像当年的幼稚和霸道了,少年的过节,并没放在心上。他英姿勃发,活得忙碌而有意义,读书识字,明白家国道理,现在又参加反日集会,游行示威。

因为家道比较好,懂的也比较多,真的,他变了。——唯一不变,也许是这一点执著:

“你别过线!”

谁“过了线”,他便发难。

何铁山递给怀玉一叠油印的传单纸张,道:“唐怀玉,拜托你给我们派出去,请你支持我们,号召全国人民抗日,反侵略。你明白吗?现在东北辽宁、吉林和黑龙江三省,两百万平方公里领土、三千万个同胞都已沦于敌手,很快,他们就会把中国给占领了……”他说得很快、很流利,自因不停地已宣传过千百遍了。只听得怀玉一愣一愣的。

何铁山一口气给宣传完毕,挥挥手,又飞奔溶入队伍中,再也找不着了。——在国仇家恨之前,私人的恩怨竟然不知不觉地,一笔勾销。

丹丹犹满怀兴奋,追问着各星小爽:

“你跟他打上一架?谁赢?”

“你说还有谁?”怀玉道。

“哼,是那大个子赢的!”丹丹故意抬杠:“你看是他跑过来喊你。”

“输的人总比赢的人记得清楚一点。”怀玉道。

“我不信!”

娘们爱无理取闹,你说东,她偏向西,都不知有什么好玩儿。怀玉只低首把那宣传单张树览一遍。他觉得,这根本不是他的能耐,多可笑,“号召全国人民抗日”,什么叫“号召”?“全国人民”有多少?怎样‘航日”?该如何上第一步?怀玉皱着眉,那横冷的一字眉浓浓聚合着。

丹丹偏过头望他,望了一阵,见他不发觉,便一手抢了单张去。

“我也会看呢。曙,这是‘九·一八’,九·一八什么什么,日本什么华,行动,什么什么暴露……

“阴谋!”

“阴谋?是说日本鬼子使坏?是吧?他们要来了,怎么办?”

“呀,不怕,咱有长城呢。”怀玉想起了:“北方的敌人是攻打不过来的。”

“对。—一不过,如果敌人从南面来呢?”丹丹疑惑。

“没啦。不会的,南面的全是我们自己人嘛。攻什么?都是外头乱说的荒信地,消息靠不住。”

当下,二人都仿佛放下心来。而队伍虽然朝西远去了,谁知措手不及他,竟又狠奔系突,望东四散逃窜了,好似有人把水泼进蚂蚁的窝里,性命攸关。

“警察来了肝斗察来了!”

对,是来驱赶镇压的。手无寸铁的大学生们都只好把旗帜、标语—一扔掉了。“把日本鬼子赶出东三省”的横布条,被千百双大小鞋子给踩成泥尘。鬼子没赶着,到察倒来赶学生,从前当差的老对付书生,今天鲜察又爱打学生——一看来只为赢面大、然而,输了的人总是永远记得的。比赢的人清楚。末几,满世又回复了悠闲,“全国”都被置诸脑后,好像只发生过一场硬生生搭场子的评书。一个人讲完整个简单的故事。

一鸡死一鸡鸣,倒是传来清朗的喊声:“本家大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原来自西朝东这面来的,是有钱人家抬扛的队伍呢。这是大殡,丧家讲究体面。有人敲着响尺,远远听见了。

抬扛的一齐高喊。“诺!”

丹丹忙瞪着眼睛看那打执事的,举着旗、锣、伞、扇,肃静回避牌、雪柳、小呐。吹鼓手、清音、乐队也列队浩荡前进。很多人都尾随着围观。

本来街上那吹糖人的,正用小铁铲搅乱铁勺内的糖稀,两手拿起一点儿揉弄成诸胆形,预备在把口的管上吹几下,小金鱼还没吹成,孩子们全都跑去看人撒纸钱了。

只见一辆人力车,拉着百十多斤成串的纸钱,跟在一个老头儿身后,老头儿瘦小枯干,穿一件白孝衣,腰系白布孝带,头戴小帽,两眼炯炯有神,走在六十四人扛的大殡队伍前面,取过一叠厚纸钱,一哈腰,奋力一撒,撒上了半空。

这叠白色的圆钱,以为到了不能再高的位置,却又忽地扭身一抖,借着风势,竟似一只一只圆圆的中间有个洞洞的大眼睛,飘远飘高,风起云涌,迄自翻腾,天女散花,在红尘中做最后一次的逍遥。

人们看他撒纸钱,依依不舍,万分地留恋,这盛暑天的白雪,终于软弱乏力地漂泊下堕了,铺满在电车轨上,没一张重叠。

队伍寸进,丹丹瞥到那老头儿,下巴颜儿有一撮黑毛。丹丹情不自禁地扯着怀玉:“看他的毛多怪!”

“这是鼎鼎大名的‘一撮毛’呢!他撤纸钱最好看了!”怀玉道:“绝活儿!”

人人都来看,因为“好看”,谁又明白丧家的心意呢?逢遇庙宇,穿街过巷,一连串地撒,为的是要死者来世丰足。然而他生未卜,今生却只是一些虚像。打执事的,现钱闲子,反而是因着领“现钱”,便更加蒋力吆喝。

那清朗的喊声又来了:

“本家二姑奶奶赏钱一百二十吊!”

气盛声宏,腔尾还有余音,这不是他是谁?怀玉和丹丹马上循声给认出来了:

“切糕哥!”“志高!”二人几乎是同时地唤着。

天无绝人之路,志高不知如何,又给谋得这打执事的差使。跟他一块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十几二十岁的男孩,打一次执事,可挣几吊钱,要跟了“一撮毛”爷爷后面呢,打赏还要多一点,志高因为嗓子好,被委以重任。看他那副得意劲,仿佛是副领队。

怀玉过去,在大殡行列旁,捶他一下:“好小子!真有瞧头!”

在人家的丧事中,两个人江湖重遇了,又似长大了一点。—一怀玉更是无法敛着了,他撇开丹丹,向志高低首沉声地讲了他的大志:

“李师父说……”

志高一壁把厚纸钱递予“一撮毛”,一壁跟怀玉二人犯彪了地笑将起来。

别看“一撮毛”是个老头儿,他的眼神可真凌厉,一瞥着志高不专心,瞪他一眼,暗道:

“你别混啦,吓?要有点道德,人家办丧界,咱要假科子可得了?”

怀玉识趣。志高跟他打个眼色,二人分手了,怀玉才记起丹丹等在一边。

丹丹追问:“暧,你跟他抹里抹登的,有什么瞒人的事?”

“没有呀。”

“有就是有。你告诉我!”

“没有就是没有。”

“人家跟你俩这么好,你都不告诉?切糕哥什么都告诉我的。”

“以后再说吧。”

“你说不说?我现在就要知道,说嘛——”

“毛丫头甭知道得太多了。”

“说不说?真不说了?”鼓起腮帮子,撒野:“真不说?”

丹丹说着,又惯性地辫子一甩,故意往大街另一头走去了,走了十来步,以为怀玉会像志高股,给追上来,然后把一切都告诉她,看重她、疼她。在她过往的日子里,她的小性子,往往得着满意的回应。

咦?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垂着长睫毛,机灵的黑眼珠偷偷一溜。

这个人!哦?眼看自己拧得没边儿,不搭理啦,只摇摇头,就昂然走了。

丹丹恨得闹油儿,他恼撞她了!

演义小说中,关公面如重枣、卧蚕眉、丹凤眼。李盛天揉了红脸后,眉勾蚕,眼勾凤,并无其他花纹,只脑门有一冲天纹,暗示他日后为人所寄,不得善终。又因唱戏的一直敬重关公,不敢真像其貌,故在鼻窝旁边点颗病,名曰“点破”。

李盛天净身焚香勾脸后,在后台便不苟言笑,一字不答,任从身边人来人往,只闭目养神。

今天上的是《华容道》。三国时,群英会集,尔虞我诈,孔明定许借东风,火烧连环船。至东风起时,周瑜差人杀之,亮由赵云接应,返回夏口,并命赵云张飞劫杀曹军。曹操败走华容道,为关羽所阻,操知关喜识春秋,素请信义,以此动之,关义释曹,自愿回营请罪。

怀玉第一次在广和楼登台,他今天要演的是关平,关干乃关羽之子,也是个有名有姓的。怀玉老早就到了后台,挑了一双略为合整合脚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又整理他的软靠——因与关公配合时,关平不扎硬靠。也好,总是一身的“靠”,还有腰间一把宝剑,头上一顶荷盔。这行头,怀玉摩拳了老半天。拎了又放,放下又拎。

管箱师父见了不耐烦,粗气地问:

“你演什么呀?”

“《华容道》!”

“这个我当然知道,是什么角色?”

“关乎。”

“哈哈哈……”他仰头笑起来:“你这小子,我还以为你不是曹操就是关羽呢,才关乎!去去去!站过一旁凉快去,一会儿有你穿的。”说完又忙他的了。

管箱师父一番无心的话,直刺进怀玉心底,他咬着牙,屈辱而又无奈地,只得站过一旁了。

看那李师父,龙冠上绒球儿如火焰,手把上惬月刀泛青磷,金杆光闪闪,气度寒凛凛……

上了场,角儿们在彩声中给演完一台戏。那关乎,即使他扮相多么的俊,就一直抱着个印盒,站在关公身后,动也不动,等到幕下。

台上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一切于他,似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

在三国戏中,小小一个关平,只是各路英雄好汉中间的陪衬品,为了画面好看,才有这个人。身的银蓝,衬以黄线裹着的印盒,抱着它,极之架势,在台的一角,静观台上演着的戏。一时间自己也不过是个观众。

因为如此的空闲,刚上场还有点紧张,慢慢地就发觉:他是不重要的,没有人会特地留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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