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不再来-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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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你看我,事隔多年,我一样洒脱不起来,明明要死的人,总想你拉我回来。魂兮归来,魂兮归来。我不会归回到自己了。你总叫我小家伙。我就是小家伙。
我忍了。我还要跟你说什么呢。S,我真的答应D了。我欠他太多,这是债,是债就还吧。了不起咬一咬牙也就捱过了。S,我知道。只要有那么一天我再见到你,那怕我们只是在匆忙的十字路口擦肩而过那怕你已不再认识我,我又会把自己投进那永远脱不出来的地方去了。S,求你扶持我。我害怕这样求你。你若亲口唾弃我,我便要受炼狱的硫火了。
S,出国前那一阵你一直忙得要命,又一直闹情绪。有一晚你来电话,声音几乎低得听不见。你哭了。你说,“小家伙,我想死。”当时我说,要死就去死吧。
那么好的事情我替你鼓掌。说完我自己也哭起来来了。离情别绪再加上好多好多事情,我担得够累了。电话挂断,好多天不敢去问你消息。朋友们见面讲起你要走的事,问我知不知道,我点点头什么都说不出来。后来那晚我在中山北路跟D散步,你迎面走过来。
我们隔著一个小水塘静静的对立了好久。那水塘,那水塘就像海那么阔,我跨不过去。S,后来D拉著我走了。我梦游似的跟他走回家,再送他出门。我躺在床上呆望著黑黑的窗坍直到天亮。第二天你离国,我南下旅行,直到在台南病得要死被D找到送回家。
S,我写到这儿,想到你自杀的事。我本该一点不吃惊才是,我却像个差劲的人一样为这件事痛苦感触得不能自已。
S,我想到我们这批性急的家伙。我们早在透支生命,本不会活得太长,你又何苦跑得那么快呢。好多次我有那种意念,好多次我又放下了。这样一次次得来的生命总很疲惫。S,我说要你扶持我,我说求你拉著我,因为我是天堂的陌生人。
S,我说什么?我在说什么?你看我,有时我又否认一切,自己所有的感觉我全部否认。S,我上面写的全都不算。我好累好累,我觉得要生病了,我没气力再写什么。我本是个差劲的人——我今晚有些特别。我不写上面那些废话就好似活不下去了一样。S,不要怪我,因我知道了你的事情。S,你好好的吧?你好好的吧?S,你还在么,我不能确定,S,我全身发抖。你还在么?还在么?我不知道下一次有这念头的会是你还是我。我不在乎你看这信有什么想法。人苦闷起来就是这样的,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你当我发高烧说呓语好了。我是天生的病人。S,你会说你不爱看这信,我无所谓。你那儿的冬天一定很冷。总有个取暖的壁炉。我不管。把信烧掉好了。
那年我在画上签名,我写了Echo这字。你说谁给的名字,那么好。我说佾己给的。没想到希腊神话中的故事,经过数千年的流传,在冥冥中又应验到一个同名的女孩身上。
不写了,明天我要寄掉这封信。我要去搭公路局车上学,挤在沙丁鱼似的车厢里颠上山。我要念书。我要做好我不喜欢的事,那么多刺人的感觉。厌倦的感觉日日折磨我。S,我很累很累,什么时候我可以安睡不再起来。
华罔的风一到冬天总化成一条呜咽的小河,在山谷里流来流去。而我一下车,那风便扑向我,绕著我,向我低低的诉说著——我们不是飞行荷兰人,为什么要这样永不止息的飘来飘去——我走在风里,总会觉得身子轻些了。我长了翅膀,化成羽毛。我慢慢的凌空而起。我低低的飞翔在群山之间。呼叫著Echo、Echo、Echo……
众神默默。
在清晨的纽约。在摩天楼的大峡谷里。S,当你醒来的时候,你曾否听到过一只极乐鸟在你窗坍拍翼而飞过的声音。
雨季不再来
这已不知是第几日了,我总在落著雨的早晨醒来,窗坍照例是一片灰镑镑的天空,没有黎明时的曙光,没有风,没有鸟叫。后院的小树都很寥寂的静立在雨中,无论从那一个窗口望出去,总有雨水在冲流著。除了雨水之外,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在这时分里,一切全是静止的。
我胡乱的穿著衣服,想到今日的考试,想到心中挂念著的培,心情就又无端的沉落下去,而对这样的季候也无心再去咒诅它了。
昨晚房中的台灯坏了,就以此为藉口,故意早早睡去,连笔记都不想碰一下,更不要说那一本本原文书了。当时客厅的电视正在上演著西部片,黑暗中,我躺在床上,偶尔会有音乐、对白和枪声传来,觉得有一丝朦胧的快乐。在那时考试就变得极不重要,觉得那是不会有的事,明天也是不会来的。我将永远躺在这黑暗里,而培明日会不会去找我也不是问题了。不过是这个季节在烦恼著我们,明白就会好了,我们岂是真的就此分开了,这不过是雨在冲乱著我们的心绪罢了。
每次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总喜欢仔细的去看看自己,浴室镜子里的我是一个陌生人,那是个奇异的时分。我的心境在刚刚醒来的时候是不设防的,镜中的自己也是不设防的,我喜欢一面将手浸在水里,一面凝望著自己,奇怪的轻声叫著我的名字——今日镜中的不是我,那是个满面渴想著培的女孩。我凝望著自己,追念著培的眼睛——我常常不能抗拒的驻留在那时分里,直到我听见母亲或弟弟在另一间浴室里漱洗的水声,那时我会突然记起自己该进入的日子和秩序,我就会快快的去喝一杯蜂蜜水,然后夹著些凌乱的笔记书本出门。
今早要出去的时候,我找不到可穿的鞋子,我的鞋因为在雨地中不好好走路的缘故,已经全都湿光了,于是我只好去穿一双咖啡色的凉鞋。这件小事使得我在出门时不及想像的沉落,这凉鞋踏在清晨水湿的街道上的确是愉快的。我坐了三轮车去车站,天空仍灰得分不出时辰来。车帘外的一切被雨弄得静悄悄的,看不出什么显然的朝气,几个小男孩在水沟里放纸船,一个拾拉圾的老人无精打采的站在人行道边,一街的人车在这灰暗的城市中无声的奔流著。我看著这些景象,心中无端的升起一层疲惫来,这是怎么样令人丧气的一个日子啊。
下车付车钱时我弄掉了笔记,当我俯身在泥泞中去拾起它时,心中就乍然的软弱无力起来。培不会在车站吧,他不会在那儿等我,这已不知是第几日了,我们各自上学放学,都固执的不肯去迁就对方。几日的分离,我已不能清楚的去记忆他的形貌了,我的恋念和往日他给我的重大回忆,只有使得我一再激动的去怀想他,雨中的日子总是湿的,不知是雨还是自己,总在弄湿这个流光。今日的我是如此的撑不住,渴望在等车的时候能找到一个随便什么系的人来乱聊一下,排队的同学中有许多认识的,他们只抬起头来朝我心事重重的笑了笑,便又埋头在笔记簿里去,看样子这场期终考试弄得谁都潇洒不起来了。我站在队尾,没有什么事好做,每一次清晨的盼望总是在落空,我觉著一丝被人遗忘的难受,心中从来没有被如此鞭笞过,培不在这儿,什么都不再光彩了。站内的日光灯全部亮著,惨白的灯光照著一群群来往的乘客,空气中弥漫著香烟与湿胶鞋的气味,扩音器在播放著新闻,站牌的灯一亮一熄的彼此交替著,我呼吸著这不湿的空气,觉得这是一个令人厌倦而又无奈的日子。
想到三个多月前的那日,心情就无端的陷入一种玄想中去,那时正是注册的日子,上一个学期刚从冬季寒冷的气候中结束,我们放假十天就要开始另一个新的学期。那天我办完了注册手续才早晨十点多点,我坐在面对著足球场的石砌台阶上,看著舞专的学生们穿了好看的紧身舞衣在球场上跳舞,那时候再过几日就是校庆了,我身后正有一个老校工爬在梯子上漆黄色的窗框,而进行曲被一次次大声的播放著,那些跳舞的同学就反复的在练习。当时,空气中充满著快乐的音乐和油漆味,群山在四周低低的围绕著。放眼望去,碧空如洗,阳光在缓缓流过。我独自坐在那儿,面对著这情景,觉得真像一个活泼安适的假日,我就认真的快乐起来。那份没有来由的快乐竟是非常的震撼著我。后来开学了,我们半专心半不专心的念著书,有时逃课去爬山,有时在图书馆里发神经查生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接著雨就来了,直到现在它没有停过。我们起初是异常欢悦的在迎接著雨,数日之后显得有些苦恼,后来就开始咒诅它,直到现在,我们已忘了在阳光下上学该是怎么回事了。
从车站下车到学校大约有二十分钟的路,我走进校园时人已是透湿的了,我没有用雨具的习惯,每天总是如此的来去著。我们教室在五楼天台的角上,是个多风的地方。教室中只有几个同学已经先到了,我进门,摊开笔记,靠在椅子上发愣,今日培会来找我么?他知道我在这儿,他知道我们彼此想念著。培,你这样不来看我,我什么都做不出来,培,是否该我去找你呢,培,你不会来了,你不会来了,你看,我日日在等待中度日——四周的窗杠开著,雨做了重重的帘子,那么灰重的掩压了世界,我们如此渴望著想看一看帘外的晴空,它总冷漠的不肯理睬我们的盼望。
而一个个希望是如此无助的被否定掉了,除了无止境的等待之外,你发现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再见阳光。
李日和常彦一起走进来,那时已是快考试了,李日是个一进教室就喜欢找人吹牛的家伙。他照例慢慢的踱进来,手中除了一枝原子笔之外什么也没带。
“卡帕,你怎么穿这种怪鞋子?”卡帕是日本作家芥川的小说《河童》的发音,在雨季开始时我就被叫成这个名字了。
“没鞋了,无论皮鞋球鞋全湿了,不对么?”
“带子太少。远看吓了我一跳,以为你干脆打赤足来上学了。”李日一面看著我的鞋,一面又做出一副夸张的怪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