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的晚上-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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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他每天早上七时正起来,温习笔记,准备上庭。多少人说他是最好的,诡计多端,但不失大体。
我也希望可以对他说,国维,你还没有老,国维,差得远呢。
但我也已经失去柔情蜜意。
这种情形见怪不怪,叫他也不会醒,只得等。
等他打呵欠,伸懒腰,用热水敷脸,吸烟,咳嗽。
我说:〃把房子卖掉吧。〃
〃人住哪里?〃
〃再租新居。〃
〃哪来钱?〃
〃邓三小姐有留给你的。〃
〃起码还要等一个月才有现款到我手中。〃
〃那么大家等。〃
他沉默。
〃在这之前,未得我同意,请勿在屋内请客。〃
他苦笑,〃对不起,昨日是我四十七岁奇書網生辰,恕我放肆了一下。〃
我别转脸。
竟一点影子也没有,我比他更绝。
〃海湄,自此情况会有好转,我答应你——〃
〃街上有许许多多年轻的女孩,国维,记得吗,我们也相遇在街上。〃
〃谁说的?〃
〃是真的。我犯了事,由外婆替我找律师辩护,辗转介绍,甫到你写字楼门口,已碰到你。〃
他低头猛力吸烟,〃你还记得。〃
〃当然。永远记得我不是好孩子。〃
〃你只是没有机会。〃
〃还在为我辩护?〃
〃我总是关怀你的。〃
〃算了,国维。〃
〃你成年之后,要求越来越复杂,我无法再满足你。〃
忽然之间,他坦白起来,因为要分手,无所惧。
〃以前,一件小小的首饰,中午的问候电话,都能使你雀跃,后来你的眼神处处提醒我,像是在说,还有呢?海湄,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做不到,只好逃避。结果你终于要离开我。〃
他叹息一声,我麻木地坐着。
〃他是谁?〃国维问。
早三日我都会喜孜孜和盘托出,好使他知道,他不稀罕,可是有人重视我。
但今日一切已变。
我答:〃没有人。〃
国维说:〃也许,也许离开了我,你会再有新生活,你可以去上学,我替你补习——〃
我讶异地看着国维,他始终不肯让我长大,他不是没有爱过我,到此刻他还留恋于我的青春期,他只是不肯让我长大。
他不懂得如何爱一个成熟的女人。
我凝视他。
他有点兴奋:〃我终于说服你继母撤消控诉,这是我最得意的一件案子。〃
说服她,真不容易,她巴不得亲手把我钉死。陈国维的口才非同小可。
但继母受创,我也受创。她的伤会得好,我的伤不会痊愈。
国维越说越得意,〃海湄,当年你是那么漂亮,一头天然鬈发,象牙般肤色,嘴唇像花瓣……真的,绝无夸张。我马上站在你那边。你,白雪,她恶后。〃
〃国维,不要再说了。〃
〃不,海湄,从头到尾,你没同我说清楚,整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你是知道的。〃
〃所有证供都由第二三署提出,你从头到尾没说过一个字。〃
我不出声。
〃十年了,还不肯对我说?〃
〃没有什么好说的,事情很简单。〃
〃事情并不简单。〃
〃超过十年的事,我不想再提。〃我站起来。
〃海湄,你也一直在逃避我,是不是?这十年来,你不肯把真相告诉我,我们之间的关系破败,这也是主要原因是不是?〃
〃国维,你的雄姿,何不到法庭去展览?〃
他拉住我,〃后来你对我疏远,故意在晚上活动,也是为这个结。〃
我提高声音,〃把黑说成白,把白说成黑,是你的惯技。〃
〃把你的版本说出来。〃
〃让我走。〃
〃海湄,你看多少心理医生都没用。〃
我甩开他的手。
〃也许只有完全摆脱这件事,你才可以获得新生,我也是这件事的一部分,所以你也要离开我。〃
〃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你不再爱我,陈国维,不要再推倭。〃
〃海湄,没有这么简单,你知道没有这么简单,归根结底,是什么引致我不再爱你?〃
我哈哈大笑,〃那还用说,当然是我的错,国维,贤的是你,错的是我,算了,不要再讨论下去。〃
〃海循,你不想接触现实。〃
〃让我去吧,反正已经太迟了,让我去吧。〃
国维看着我,〃这次我必不放过你,你一定要说出来。〃
他没有适可而止。
我呆着面孔。
那时父亲也是这样,要逼我开口说话,他把我拖到书房去,指着我,问我为何眼光怨毒,〃你心中恨谁,说呀,说呀。〃
几次三番,我对牢镜子研究,并不觉得双眼有什么不对,既然生父不悦,就不再看向他。
那也不行,仍然挨骂,〃你不看我?吃我住我,不看住我?〃
他变得似一个老妇,嗜苏怨怼,责骂我已成为他每日之消遣,无此不欢。
通常继母都站在一角,双臂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像是明察秋毫,又像是事不关己,但实际上她在享受,享受每一分钟。
住不下去了,我同自己说,住不下去了。
打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家出走。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多希望可以快快长大,自学校出来赚钱,走得有多么远就多么远。
十二岁开始就想离开这个可怕的家。
也梦见过母亲来接我,梦总归是梦,渐渐梦境变为母亲持刀刺向我,害我的,不是她,还有谁。
继母对亲戚说:〃我怎么劝呢,哎呀,他那个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也真亏得他女儿忍他,不简单。女孩子不要紧,长大嫁出去也就没事,父母再疼,也不能待家中一辈子。〃
然后详细地、绘形绘色地把父亲对女儿的痛骂体罚告诉亲戚。
他们渐渐都不上我们家了。
从头到尾,继母的小手指尾都没碰过我,她做得真好。
恨她?并不。
像父亲一样,我们只恨一个人。她身上背着这许多诅咒,终于满足我们的愿望,撒手西去。
我对国维说:〃改天吧,改天我告诉你。〃口气如对周博士一样。
〃海湄,你无可救药。〃
〃你到现时才知道,我以为你十年前就明白。〃
〃你的脾气仍没有变,誓不低头,哎?〃
是,道气一泄,便一败涂地。
〃我们今早说的话,已比过去三年为多,〃我说,〃至于你要的答案,我不会给你。〃
〃你一日不释我心中之疑,我一日不放你走。〃国维认真地说。
我大笑起来。
〃你不出去?〃他问。
去哪里?天长地久,谁陪我?
我也问他:〃你也不出去?〃
他搔搔头皮,〃我也无处可去。〃
我苦笑。
〃海湄,你放心,我就快有钱了,我不会亏待你。〃
〃我不要那个。〃
〃你不需要做得像小说中纯洁的女主角,我唯一可给你的,也不过是钱。〃
他无法给我感情。
多少次,在街头看到年轻人手持鲜红玫瑰花匆匆赶路,会得驻足呆视,感动得双目润湿。这花不见得是送给他老母的吧,当然是去奉献给一个扣住他心弦的女孩,情深款款,见花如见人。
渴望太久,一旦有人付诸行动,震荡感难以形容。
多么可怜与幼稚。
经过这么多,情操还如小女孩,还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国维问:〃要不要我出去才舒服?〃
〃不,不必体贴,这里总还容得下两个人。〃
我躺在沙发上。
继母也该四十多五十岁了,许多这样年龄的女性光鲜活泼,但她不行。
我也不行。
许久许久没有见她,这个人只剩下一个影子,模糊得不可辨认,只有在黑夜,她会复活作祟。
房中的花完全干枯,成为一条一条黑色铁线。
不能想象数日之前丰硕肥大雪白的花瓣,今日竟会变为这个模样。
〃太太,有人送花来。〃
〃什么?〃
〃有人送花来。〃
张大了嘴,愕然。
但花一捧进来,就晓得不是由同一个所送,只是一般的玫瑰与丁香,形与色以及气势都相差太远,一看就知道是陈国维用来敷衍塞责的——你要?无聊归无聊,省得你吵,给你,拿去。
这是嗟来之食。
做错了,陈国维完全做错,他根本连花店这个电话都毋须打去。
〃太太,露台两盆花也已经枯萎。〃
〃留着它们。〃
〃明年花还会发?〃
不会。
但仍然要留着它们。
傍晚我出门,国维叫住我。
他手里拿着我的长手套,碰巧又是鲜红色的。〃套子里的人,穿上它。〃他说。
这令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他曾经吻这双手套。
〃每个晚上,足足十年,你到什么地方去?〃
国维终于好奇了。
这几千个寂寞的黑夜,我得设法熬过。
一边慢慢穿上手套,〃这十年,我在外头生了五个孩子,夜夜去探访他们。〃
国维笑出来,不是不恻然的。
悲哀,是不是?漫漫长夜,不要它它也会来,硬是逼你与它共度,天天如是。
〃你可以找些事来做。〃
一讲这个题目,又要暴露我的无能,能做什么?
〃今夜你去哪里?〃
〃重要吗?〃
〃我觉得不对劲。〃
〃是吗,好灵敏的触觉。〃
他骂:〃诅咒你!别再用那种腔调同我说话,无论怎样,我总值得一点尊敬。〃
我转头出去。
人已着魔,无人有力拯救。
我甘心这样。
车子驶向酒店。我知道,什么都知道,理论上应当消失,退出,理论上这件事已告结束,完结。我是他已到手的玩意儿,不再稀罕。
他是一名搜集者,情趣在捕捉的一刹那,一旦得到,味道尽失,他又开始追求另一名猎物。
明白,再明白没有了,怎么会不明白。
照理论,应当接受忠告,到外头去旅行,兜个圈,踏遍半个地球,回来忘得一干二净。
照理论,不是做不到的。
然后即使狭路相逢,也根本不必别转面孔,要有本事冷漠陌生地直视他,像完全不认识他,当他透明。
理论上一切再简单没有。
像我们说别人:〃咦,这样的男人,早甩早好。〃
当事人无法依常理行事,伤心欲狂。
于是旁人又劝他,〃那个人给你的,很多人都可以给你,很多人都做得到。〃
可是当事人不要其他人。
他陷入一种迷幻情绪,不能自拔,也不要自拔。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