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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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是的,先生,他在家,”明妮说道,“外面的这种天气对他的气喘可不适呢。乔,叫你外公来!”
牵着她围裙的那小家伙就那么雄纠纠地叫了一声,连他自己也为那一声不好意思了,听了她称赞后便把脸埋到她裙子里。我听到一阵沉重的喘气声向我们走来,不久,比过去更加喘气得厉害却外表并不怎么更显老的欧默先生就站在我面前了。
“听从你的吩咐,先生,”欧默先生说道,“你有什么吩咐吗,先生?”
“如果你愿意,欧默先生,你可以和我握手呀!”我伸出手说道,“你曾对我很亲切,我怕我当时并没把这想法说出来过呢。”
“我是不是那样呀?”老人紧接道,“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你准知道我吗?”
“一点不错。”
“我觉得我的记忆力就像我的呼吸一样不够了,”欧默先生看着我,摇摇头说道,“因为我记不起来你了。”
“你不记得你去马车旁接我,我在这儿吃早饭,我们——你,我,约拉姆太太,还有约拉姆先生——他那时还不是他丈夫呢——一起坐车去布兰德斯通吗?”
“啊,天哪!”欧默先生吃惊得大咳一阵后叫道,“可不是吗!明妮,我亲爱的,你记起了吗?唉呀,是——是位太太的丧事,我相信?”
“我母亲。”我答道。
“的——确,”欧默先生用手指划着我的背心说道,“还有一个小孩呢!那是两个人的丧事。小孩就躺在大人身边。那是布兰德斯通,当然啰。啊!那以后你过得好吗?”
“很好。”我一面向他感谢,一面表示希望他也很好。
“哦!没什么可怨的,你知道,”欧默先生说道,“我觉得我的呼吸越来越短促了,不过,随着一个人的年纪越来越大,呼吸也不会越来越长呀。事既如此,就听其自然吧,尽可能活着才是。这是最好的办法,对不对?”
欧默先生又笑得咳嗽起来,她女儿本来站在他一旁正摇着最小的孩子,来帮助他平静下来。
“啊呀!”欧默先生说道,“是啊,的确。两个人的丧事!嘿,也就在那次旅行中,如果你信我说的,定下了我的明妮和约拉姆结婚的日子。‘一定定下来,先生,’约拉姆说道,‘是啊,一定,父亲,’明妮又说道。现在,他已经是合伙人了。看这儿!最小的呢!”
明妮笑了。她父亲把一只胖手指伸进被她放在柜台那儿摇的小孩的手里时,她摸摸两边扎起的头发。
“两个人的丧事,当然!”欧默先生回忆往事那样地点点头说道,“一点也不错!约拉姆那时正在钉一具带银钉的灰棺,不是这个身材”——他指的是柜台上蹦跳的那孩子的身高,“足足要大两寸呢。你要吃点什么吗?”
我婉谢了。
“让我想想,”欧默先生说道,“车夫巴吉斯的太太——船夫皮果提的妹妹——和你们家有过什么关系吧?她在那里做过事,是吧?”
我的肯定答复给了他很大的满足。
“我相信我的呼吸会长的,因为我的记忆力好起来了,”欧默先生说道,“得,先生,我们这里有她的一个年轻的亲戚,帮我们干活,她对成衣这方面的品味挺高雅的——我敢说,我不相信英国有哪个公爵夫人能比得上她。”
“不会是小爱米丽吧?”我脱口而出说道。
“爱米丽是她的名字,”欧默先生说道,“而且她也的确小。可是,如果你肯信我说的,她生有那样一张脸,这镇上一半的女人都为这妒忌得发疯呢。”
“瞎说,父亲!”明妮说道。
“我亲爱的,”欧默先生说道,“我可并没把你算在这里边呀,”他向我使个眼色说道,“我不过是说,雅茅斯一半的女人——啊,在这方圆五英里内——都为这妒忌得发疯呢。”
“那么,她就该守本分,父亲,”明妮说道,“不给她们以什么把柄而让她们议论她,她们也就不会议论她了。”
“她们不会,我亲爱的!”欧默先生答道,“她们不会!这就是你对人生的见解吗?什么女人不当做的事这些女人做不到的,尤其是在涉及一个女人的美貌这问题上时。”
我真以为欧默先生开心地讲了这番讽刺话后就会完蛋了。他咳得好厉害,他顽强想恢复的努力全失败,无论怎么他也透不过气来,我满以为他的头会落到柜台后面,而他那膝部饰有褪色小缎带的黑短裤会在无力的挣扎后终于颤巍巍翘起来。可他终于喘上了气,不过他仍然喘得很难,而是精疲力尽到不得不坐在帐房桌旁的小凳上了。
“你知道,”他艰难地喘着气,擦着头说道,“她在这里不和什么人来往;她也从不对任何认识的人亲热,更别说有情人了。结果,竟传开了一个很刻毒的说法,说爱米丽要做贵妇人。我的看法是,所以会流传这种说法,主要是因为她在学校里说过,如果她是个贵妇人,她一定为她舅舅——她知道吧?——做这做那,给他买这样那样的好东西。”
“我向你担保,欧默先生,她对我说过那种话,”我急切地说道,“那时我们还是小孩呢。”
欧默先生一面点头,一面擦着下巴。“的确是这样。她还能用很小一点点东西就把自己打扮得——你知道——比大多数人用很多东西打扮得更好,这就使得情形不那么令人愉快了。再说,她可算有点任性,甚至我本人也把这叫任性,”欧默先生说道,“心思不大能捉摸,有点被惯坏了——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管束住。反对她的话一向也不过如此吧,明妮?”
“不过如此,父亲,”约拉姆太太说道,“我相信,最坏的也就不过如此。”
“她得到一份差使,”欧默先生说道,“是给一位坏脾气的老妇人做伴,因此她们相处得不怎么好,她就不肯再干下去了。最后,她到了这里,约定做三年学徒。几乎已过了两年了。她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女孩。她抵得上六个!明妮,她现在顶得上六个吧?”
“是的,父亲,”明妮说道,“千万别再说我诋毁她!”
“好的,”欧默先生说道,“不错。那么,少爷,”他又把他的下巴擦了擦说道,“我相信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省得你以为我呼吸短,话却长。”
由于他们谈到爱米丽时压低了声音,我想她肯定就在附近。我问是否是这样时,欧默先生点点头,还向客厅的门点点头。我忙问能否悄悄看一眼,回答是请便。于是,我隔着玻璃看到坐在那里干活的她。我看见她了,一个最美的小人儿,她那对明亮的蓝眼睛曾窥见我的内心;她笑着向在她身边玩的一个孩子转过身来,这是明妮的又一个孩子;她明朗的脸上显示出足以证实我刚才听人说到的那股任性气,但也隐有旧日那种难于揣测捉摸的羞怯;不过,我相信,她的娇容中没有一处不是含着向往善美和追求幸福的意味,也没有一处不是正显得善美和幸福。
院子对面那似乎从来不曾间歇过的调子!——唉!实际上也是从来不曾间歇过的呀——那调子不断地被敲打着奏出。
“你不愿意进去,”欧默先生说道,“和她谈谈吗?进去和她谈谈呀,先生!别客气!”
我当时很不好意思那么做——我怕她尴尬,同样也怕自己尴尬;可我记住她晚上离开的时间了,这样我可以届时去看望。就这样,我告别了欧默先生,他俊俏的女儿及其孩子,向我亲爱的老皮果提家走去。
她正在瓦屋顶下的厨房做饭!我刚敲下门,她就来开门,问我有何贵干。我笑咪咪看着她,可她看着我时并不笑。我一直给她写信,可我们已经有七年没见过面了。
“巴吉斯先生在家吗,太太?”我学着粗鲁的口气问她道。
“在家,先生,”皮果提答道,“可他患痛风症正躺着呢。”
“他现在不去布兰德斯通了吧?”我问道。
“他不病时,就去那,”她答道。
“你去过那儿吗,巴吉斯太太?”
她非常留心地盯我看。我看到她马上把两手合到一起。
“我想打听那里的一幢房子,就是他们叫做——叫做什么?——鸦巢的那幢房子。”我说道。
她往后退了一步,又惊又疑地伸出两手,好像要赶我走似的。
“皮果提!”我对她叫道。
她叫道:“我亲爱的孩子!”我们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她是多么欣喜若狂,她怎么对我又笑又哭;她显示出怎样的骄傲、快乐和悲伤(因为不能再把俨然是她的骄傲和快乐的我抱在怀中了);我不忍再细说。我不必担心当时自己太年少而不能回应她的激情。我相信,那天早上是我平生——
对她也如此——最恣意欢笑和流泪的一次。
“巴吉斯一定会很高兴的,”皮果提用围裙擦着眼泪说,“这比好几大包膏药还要对他有好处些。我可以去告诉他说你来了吗?你要不要上去看他呢,我亲爱的?”
当然我要去的。可是皮果提走出门可不如她说的那么容易,因为每次她走到门口回头看我时,就又扶着我的肩笑一阵又哭一阵。后来,为了使解决这问题变得容易些,我就和她一起上楼;在外面我等了一分钟,让她先去通知巴吉斯先生,然后我才出现在那位病人面前。
他十分热诚地接待我。由于他痛得太厉害,他不能和我握手,就请我握握他睡帽顶上的帽缨,我很诚心诚意地照办了。我坐到床边时,他说他好像又在布兰德斯通大道上为我赶车一样而感到许多好处。他躺在床上,脸朝上,全身被被子捂住似乎只剩下那张脸了——像传说中的天使一样——那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一种画面。
“我在车上写下的那名字是什么呀,先生?”巴吉斯先生因为患痛风而慢慢地微笑着说。
“啊!”巴吉斯先生,关于那个问题,我们曾进行过一些认真交谈呢,对不对?”
“我愿意了很久吧,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