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紫禁城-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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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凯正在卧室里秉烛读书,听副将来报军机处章京谭嗣同在门外求见,心里顿生疑虑。心想自己与这位小军机素无来往,深夜过访,其中必定有什么重要事情,谭嗣同是皇上身边新党中的骨干,本该立即请他进来,按副官说的那样,“跟他交个朋友嘛,都是用的着的人”。但想到眼下时局非常微妙,帝后两党剑拔弩张,北京不比天津小站,棋错一步满盘输,想来想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后他向自己副官挥挥手,让他挡驾不见。
“对不住二位大人,袁大人睡下了。刚吃过安眠药。”副将进了值房,向谭,荣二位表示歉意。
“睡下也请他起来,劳驾。”谭嗣同坚持要立即见袁世凯。
“我们大人的脾气……”副官露出为难的表情。
“你只管传我的话,有什么事我替你担当。”
“大人吃了安眠药,恐怕叫不醒……”
“你告诉袁大人。”荣庆急了,走到副将面前,“说谭大人有圣旨在身,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
一听有圣旨,副官慌忙转身跑了,来到袁世凯下榻的东厢房。袁世凯听说有圣旨,心里一愣,当下问他们来了多少人,当他听说连同谭大人和荣庆总共只有两个人,心里觉得不对劲,认为不合传旨的规矩。
“如果是假的,是不是抓起来?”副官问。
“既不抓,也不接。”袁世凯沉吟片刻,这种时候他不能冒得罪任何一方的危险,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来人打发走。
“谭大人,卑职叫了,叫不醒。”副将匆匆回到值房,一定要他们离开。
“看来得我亲自去叫。”看来己无理可讲了。谭嗣同火了,抢上一步出了值房门,向袁世凯下榻处走去。
“营中自有军规,你等不得擅越!”副将连忙追出去,拦住谭嗣同。门外几名新军也闻声冲过来,荣庆冲上前,伸手抓住副官,不等对方摸枪,荣庆已经掏出手枪指着他脑袋,厉声喝道:“这是皇上赏的,兄弟,你就当是尚方宝剑吧!”
副官无奈,知道来人非同寻常,只得挥挥手,命令手下新军让谭嗣同进了东厢房外的大殿。
谭嗣同大步进了东厢房,只见袁世凯身穿箭衣坐在床沿,显然副官说他已经睡下是一种搪塞。对此,谭嗣同心里甚为不满,但考虑眼下时局,他也不得不提防,就像他来这儿之前,对荣庆也心存疑惑一样。不过,他深信,只要当面见到袁世凯,打消他的疑虑,他一定会站在皇上这边的,袁世凯不但参加过支持皇上新政的强学会,而且捐过银子,加上他所训练的北洋新军,与洋人、洋务接触频繁,对光绪在朝廷革旧布新、富国强兵的国策会由衷地赞成,否则皇上也不会于危急中寄希望于他的。
尽管袁世凯对谭嗣同突然闯进卧室非常吃惊,其实他心里早有预感,谭大人带来了他既想看见又怕看见的圣旨,那天皇上在养心殿召见他时说的那些话绝非一般的玩笑话。对此,他感到受宠若惊,因为有朝一日他能借助皇上的重用,成为朝廷的栋梁。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说不出的恐惧,担心皇上对手实力太大,一旦事发不成,他将会人头落地,家破人亡。所以他希望皇上说的“那一天”尽可能晚一点出现,也许那时他会拥有更大的实力。但此刻,这一天却大大出乎意料地提前来到了。
谭嗣同和袁世凯都听说过对方的名字,但却是头一次,在这种非同寻常的情况下见面。他们互相注视着对方,一面揣摸对方的心思,一边稳住自己的情绪,“谭大人!”袁世凯稳住神,从床前站起,友好地向谭嗣同走过去。
“袁侍郎。”谭嗣同打量着这位三十九岁的新军首领,在他那保养得很好的脸上看到一丝游疑的笑意,赢得对方的好感,他先拾举起对方,“一向无缘识荆,今天一见,果然丰采不凡呐。”
谭嗣同坦然一笑,显然对方被他的笑容所打动,也开怀大笑。尽管两人第一次见面,却像老熟人似的在茶几边聊起来。由个人琐事谈及朝廷大事,从强学会说到新政,由谭嗣同在湖南办学说到袁世凯在小站训练新军等等,两人越谈越投机,一致认为,当今中国已病入膏肓,新政是唯一起死回生的办法。“袁世凯接旨!”谭嗣同见时机成熟,当即从椅子上站起,袁世凯心里一沉,立刻跪下,谭嗣同郑重地从怀里取出密诏,递给对方。
“这是皇上派人秘密带出来的衣带诏,请袁大人默读。”
袁世凯跪在地下,接过密诏,认真读着。他越读越感到情势危急,正如自己先前所担心的那样,皇上说的“那一天”已经到了。他将圣旨一连看了两遍,然后站在那儿沉吟不语。
“大清国的生死存亡,四百兆黎民的浮沉,全都在此一举。皇上正在等着袁侍郎的决断!”
“谭大人,”袁世凯举着手上的密诏,“密诏上并没有点兄弟的名字呀。”
“边角上写着‘速送谭嗣同,晓谕袁世凯’。”
“圣旨兄弟也见过几道,应该是朱笔,可是这道密诏是墨笔写的。”
“你怀疑我假传圣旨?”
“言重了。”袁世凯笑笑说,“不怕谭大人在意,你我素昧平生,从无交往,今天头一回见面儿,您就出这么大的题目。你想想,这事要搁在您身上,您信吗?”
谭嗣同虽说一再强调,现在是非常时刻,唯有以非常手段处置、但他不得不承认袁世凯的疑虑是非常合乎情理的。袁世凯见对方沉默不语,便说如果诏书是真的,皇上明天召见兄弟的时候,可以当面宣诏,至于今晚上的事,就算没这回事儿。
“谭大人,您也没来过,咱们也没见过。您请吧!”
“袁世凯!这么说,难道皇上看错了人?”谭嗣同没想到对方会下逐客令,瞪起两眼,不甘心地站在那儿。
“谭大人,客气点,就凭你假传圣旨,我就能把你抓起来!”
“请吧。”谭嗣同当即取出匕首,持起衣袖,“好哇,纵观世界各国,没有不流血而变法成功的。大清国变法的第一滴血,就从谭嗣同身上取吧!”
“等等。”袁世凯见谭嗣同拔出匕首,欲割手腕,连忙上前拦住,“谭大人不说还有一位宫中侍卫随你一起来的,为什么不让他进来作证?”
“该死!我几乎忘了这事。”谭嗣同猛地拍着脑门,转身叫着门外的荣庆,荣庆与袁世凯的副官正在门外等候,听见谭嗣同叫他,立即推门走进,副官不放心,紧跟着荣庆一起走进东厢房。荣庆一进门,袁世凯便认出他是光绪皇上身边的侍卫,为了让他俩认识,皇上特意介绍他们见了面,后来又安排他押送进贡的汽车,随袁世凯一块进颐和园。
“袁大人!”荣庆抱拳行礼。
“荣大人!”袁世凯双手抓住荣庆的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怎么不早进来?差点错怪了谭大人。”
谭嗣同笑笑,心里埋怨自己不该忘了这茬事。荣庆是皇上贴身侍卫,又与袁世凯见过面,早该让他一块儿进来面见袁世凯,就不会生出刚才的误会。袁世凯一边招呼荣庆,一边叫副官出去,副官见他们认识,知道有要紧事,连忙退出。袁世凯特意走过去,关上房门,插上门栓,然后走到谭嗣同面前,深深抱拳作揖:“谭大人,恕袁某刚才失礼了。你放心,营救皇上,袁某万死不辞!”
“不怕我讹你?”谭嗣同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半开玩笑他说。
“荣侍卫在,圣旨就是真的!”袁世凯拉起荣庆手,沉吟片刻,对他们说,他将连夜赶回小站,三日之内发兵北京,解皇上之难。
“好!袁大人快人快语。”谭嗣同高兴地拱手还礼。
“三人同心,黄土变金。袁某不才,为表奉诏救主的决心,愿和二位结为金兰之好!”
谭嗣同心中一动,心想光绪果然没有看错袁世凯,此乃大清国之幸事,他显然被袁世凯的决心和真诚所打动,连声说好。荣庆见袁世凯如此慷慨激昂,想到只要他一发兵,自己便是救驾的功臣,他与吟儿成婚的事便成为定局,心里激动得不行,当即第一个跪下。一见他先跪了,谭嗣同和袁世凯也慌忙跪下,当下拜了天地,并按年纪大小分序长幼。袁世凯最长,为老大。谭嗣同三十三岁,为老二。荣庆才二十一,自然成了三弟。
从法华寺回到城里,已经一更多天了,为了安全起见,荣庆与谭嗣同没等迸城便分了手。他跳下蓝呢后档车,吩咐车夫将谭大人直接送回浏阳会馆,自己则一路步行向家里走去。
经过一天的奔波,特别是精神上的高度紧张,荣庆已经疲倦不堪,但心里却说不出的激动和兴奋,特别想到再过几天,袁大人发兵进京,将颐和园和紫禁城团团围住,这天下便是皇上的。皇上与慈禧是一家人,娘儿俩,再闹也闹不到哪儿去,但那个瑞王却头一个跑不了。瑞王倒了,那小格格也就不敢再缠他了,更何况皇上将把吟儿赐婚给他,小格格一个罪臣之女,纵然想闹也不敢啊!
不过,不论怎么说,瑞王也是有恩于他的,要不是对方保举,他不可能进宫当差。进不了宫,自然也就接近不了皇上,成不了皇上的贴身侍卫。想到瑞王可能会坐牢从军,甚至会掉脑袋,他心里稍稍有些不安。不过一想到吟儿,他立即铁了心。他在心里宽慰自己,他已经救了瑞王家的傻儿子,也算是一报回一报,两清了。为了吟儿,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一想到他与吟儿之间的事,他觉得就像做梦似的,几乎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过去对做官他总觉得没多大意思,可现在一想吟儿即将成为他的人,做官立即变得有些意思了。这不,母亲辛苦一辈子,只不过是个三品夫人,吟儿父亲比自己父亲还不如,退休才正四品,而吟儿一嫁给自己就能当上从二品的官夫人,甚至还要更高。想到这儿,他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甜意,觉得他不仅为了家族,更为了吟儿争得了好大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