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谋春秋-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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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吕不韦眼中噙着泪水,“卑微之心,何颜面对泰山沧海?”
“足下差矣!”田单诚恳地笑着,“纵是圣贤,孰能无过?人能自省,愧色便是赤心。走,你我再痛饮一番!”
重回正厅,感慨唏嘘的吕不韦从进入陈城说起,一口气说了自己初掌商事一个多月的经历,末了道:“不韦十五岁便随老父奔波商旅,一心只要改换门庭,使濮阳吕氏成为天下大商,以为只须对商家牟利之种种机巧揣摩透彻,便可翻云覆雨伸我鸿图。今日得遇先生,方知商战有大道,不循大道,终将败亡也!”
“足下尚未加冠?”神色专注的田单突兀问了一句。
“在下今年十九岁,明年行加冠大礼。”
“足下悟性之高,实属罕见也!”田单拍案赞叹一句便笑了,“不韦何愧之有?田单今年三十有六,二十岁前读书,二十岁后入商,跌跌撞撞八九年,才悟得了一些商战之道。两年前接掌田氏商社,我才开始做万金之上的大宗生意。你方入道,便是一掷万金挥洒自如,且眼见竟是做成了。如此大手笔,他日必是商旅奇才也!”说着便举起了大爵,“来,为足下少年大才,干此一爵!”
“先生奖掖后进,在下却委实汗颜也!”吕不韦举起酒爵红着脸便先自汩汩饮尽,“若非今日得先生教诲,吕氏败亡也只在早晚之间。若蒙先生不弃,不韦愿投师门下,追随先生修习商道。”
“不韦差矣!”田单爽朗大笑,“你乃天赋之才,非学而知之者也。方今天下大争,商旅之道更是陵谷交替瓦釜雷鸣。当此之时,师法天地可也。入身田氏此等数百年老商,种种戒律束缚之下,鲲鹏何能展翅九万里!”
吕不韦见田单绝非推托,而是真心对他寄予厚望,便也不再坚持,只惋惜叹道:“在下只是心仪先生,盼能多有裨益也。”
田单淡淡笑道:“守本同道,便是知音同心,又何在乎名分?”
吕不韦倏地站起:“不韦立誓:终生与先生同道守本,但违商德,天诛地灭!”
“好!”田单拍案大笑,“如此我便来说第二件事。”
正在此时,三更刁斗随风传来,吕不韦蓦然想起临行时对出货执事的叮嘱,匆忙便要告辞,却又不好对田单公然说明,脸便红得重枣一般。田单也不多问,立即亲自送吕不韦回去。宽大的缁车中,田单便说起了今日请吕不韦的第二件事。未及说完,便到了寓所门口,进了寓所竟直说到四更。田单离去,吕不韦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竟在寓所小庭院中直看着残月褪尽东方发白。
原来,田单给吕不韦的生意指了一条匪夷所思的路径——
其时,齐燕交恶之势已经彰明。眼见燕国朝野仇视齐国意欲复仇,齐湣王便下了一道诏令:齐国官商私商全部撤出燕国,封锁齐燕通商的全部关隘。即墨田氏有王族支脉的名号,只有奉命离燕,蓟城总社只留下了几个执事善后。齐燕两国的商旅往来便这样突然一朝终止了。说起来,燕齐两国都是老诸侯,自西周立国,便是华夏东北的两大屏障。两国的国计民生也是互相契合补充,切入极深。齐国的海盐、布帛、粟谷、兵器、海鱼等,向来是燕国的主要进路。燕国的皮革、木材、马匹、牛羊等,也历来都是齐国的主要货源。齐威王之后,齐国日见强盛,燕国日见衰落,燕国对齐国的依赖便更深了,实力雄厚的齐国商旅几乎占据了燕国商市的十分之七八。如今齐国突然禁绝市易,燕国顿时便捉襟见肘了,不说别宗,单是盐路断绝,燕国就难以撑持。本来,燕国的辽东在西周与春秋早期也是海盐产地,但后来被林胡部落占据,中原商旅断绝,辽东海盐场也就自然停顿荒芜了。战国中期燕国驱逐林胡收复辽东,本欲重新恢复辽东盐业,奈何燕国屡经内乱,又被齐国趁着平乱之机大肆劫掠了一番,国府空虚私商乏力,拼尽全力也只是恢复了两个最小的盐场,产盐有一搭没一搭,连辽东庶民都嗷嗷喊淡,何能供得举国之盐?
田单建言的路径是:以大船装盐出海,直下辽东,为燕国新军供盐!
“辽东冰天雪地,能有燕国大军?”吕不韦大是惊讶。
田单讳莫如深地笑了:“燕齐交恶,便有奇能异士从中斡旋探察,此等大事断无虚言。足下若是不信,我也不能多说。”
“我非疑虑先生消息,只是惊奇而已。”吕不韦笑着开释一句又皱起了眉头,“此事于我有两难:一则无巨金做本,打造海船,雇用一应水手,首买一船之盐,少说也得六千金之上,而我目下只有三百活金可用。二则我无海路生意之阅历,对辽东从来陌生,既不通关隘,更不识燕军辎重大将……”
“不韦只说,这桩生意本身如何?”田单叩着书案打断了吕不韦。
“大手笔,大谋划,一本万利!”
“好!”田单拍案赞叹,“你有此断,我便细说了此事根底。”及至田单侃侃说完,吕不韦竟是愣怔无话,良久默然,方才站起来对着田单深深一躬。
海路输盐原本是田氏盐社的大宗生意之一。田氏拥用三条大海船,一通辽东,一通吴越,一通高丽与东瀛,数十年从无间断。齐国突然禁绝了与燕国通商,田氏的北上海船自然便停顿了下来。目下,田氏便想将这艘海船交给一个可靠而又有能事的商家继续运营。其所以如此决断,在于齐国的有识之士以为:齐国君主暴虐多行不义,已成外强中干之势,在齐燕交恶中极可能面临亡国厄运;未雨绸缪,与其让燕国对齐人深恶痛绝,以齐国封锁盐路为名发动合纵灭齐,不若改头换面维持燕国盐路,一则不激起战国公愤使燕国合纵难成,二则使燕军将士有感于齐人与齐国君主有别而仇恨稍减,万一齐军战败,齐人可免被大肆屠戮的劫难。惟其如此,田单与有适之士计议,决然出动海船下辽东,维持燕国盐路!
田单坦言,选中吕不韦是临机决断。他说了三个因由:其一,卫国小邦,卫商不易引起列国猜测;其二,吕氏在商旅道无名,云集即墨的各国盐商也不会在意;更要紧处,吕不韦初出商道便有能事之才、罕见悟性与愿循商旅大道的一片赤心。末了,田单便是一声感喟:“与君而言,此事虽有一举成名之利,也有一朝湮没于兵灾之险。君若为之,诚为商旅义士也。君若不为,田单亦当引为同道之交也。君自断之,毋得介怀矣!”
“我做。”吕不韦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却有些谙哑,“生身一世,何处无险?刀兵连绵之世,初出商道便能追随先生,为生民免遭涂炭尽一己之力,不韦何其大幸也!”
从此,吕不韦便成了卫国盐商,在海滨专开了一个吕氏大盐场,专一的做辽东海路盐生意,三年下来,竟成了赫赫有名的后起盐商。按照约定:吕不韦与田氏盐社对半分成,六年之后视情势再定。可在第四年开春之时,燕国合纵五国联军大举南下,一时战云骤起齐国人心惶惶。便在此时,田单赶回了临淄,派出快马执事星夜赶赴即墨,将田氏盐社的库存三万金并两车刀币全数装车交给吕不韦,催促他立刻离开即墨。田单的泥封密书只有短短两行:“齐国危矣!田氏与国共存亡。全金交君,毋得推辞,即速海船出齐,切切此意!”没有任何约定,没有任何叮嘱,吕不韦要赶赴临淄与田单告别,快马执事却是坚执摇头冷冷道:“齐军告败,流民塞道,公纵一死,与事何益!”吕不韦噙着泪光一跺脚:“走!”便装金上船连夜南下了。盐社的田姓族人全数留在了危城即墨,与吕不韦同行的只有非田姓的三十一个执事仆人。
就是这样,吕不韦重新回到了陈城。两年之后,一个不速之客风尘仆仆地来匆匆登门,不意竟是大名鼎鼎的鲁仲连。鲁仲连告诉吕不韦:田单在即墨孤城抗燕,目下陷入了极大困境,极需外援,他虽联结楚国海路援齐,却是力不从心。鲁仲连给吕不韦带来了一封密书,破旧的牛皮纸上只有寥寥两句:“不韦但能援手,即墨生民之福。田单顿首。”骤然之间,吕不韦泪如泉涌,二话不说便担承了全部采购适宜。那时,楚国也在观望胜负,说好援救齐国只以库存器物为限,不能大肆购买而开罪列国。齐楚国情原本两样,如此一来,即墨需要的器物楚国往往没有,楚国多余的陈货即墨又不需要,开援两年,竟只运去了两船破破烂烂的兵器甲胄与一百石发霉的稻谷。鲁仲连气得吐血顿足,楚国君臣却是无动于衷。
吕不韦没有慷慨激昂地宣示,只与鲁仲连约定每三月起运一次货物,由他的吕氏商社直运到琅邪装上海船,由鲁仲连押运北上。三言两语一说,吕不韦便匆匆去了,半月之后,鲁仲连便在琅邪接收了第一船物资。看着骤然精瘦黝黑满面风尘的吕不韦,看着满荡荡一船救战救命的货物,鲁仲连哽咽了,一句“真义士也”尚未说完,便挥泪去了。
从此,吕不韦便在商道大显身手,兵器甲胄、布帛粟菽、酱醋烈酒、菜蔬干肉、皮革猛火油甚或牛马草料,举凡困境所需种种,吕氏商社都尽行收购,且件件都是长流水的大宗生意。一时间,这天府鬼蜮的万商之城便是议论蜂起争相猜测。郢都楚王得报,顿时大起疑心,为怕开罪于气势正盛的燕国,竟给陈县令下了一道密诏:立即驱逐吕不韦!正在此时,鲁仲连闻讯兼程南下,向楚王痛陈利害,才说得楚王勉强赞同放手。经此一挫,吕不韦索性便操起了游商生计,一车驷马,马不停蹄地奔波在中原各大商市之间,各色货物照样源源不断地运往琅邪装船。如此这般只出不进,三年多之后,偌大的吕氏商社便是山穷水尽了。堪堪此时,田单火牛阵大破燕军,齐国复国了!
消息传到陈城,吕不韦顿时瘫倒卧榻,竟是三月未起。
春暖花开的时节,鲁仲连来了,已被封为安平君的田单的特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