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谋春秋-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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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释然一笑,将两位老将军请到了东偏殿内室,备细将夜来章台之事说了一遍,末了叩着书案道:“如今诸事三大块:一为国丧大礼与新君即位大典,一为备敌袭秦,一为安定朝野。上将军以为然否?”蒙骜思忖点头道:“三大事不差。愿闻假相谋划。”吕不韦道:“两大国礼,已经有纲成君一力担承。其余两事如何摆布,不韦尚无成算,愿闻上将军之见。”蒙骜慨然拍案:“老夫职司三军,自当御敌于国门之外!安定朝野,却看假相运筹也!”吕不韦一拱手坦诚道:“上将军信我,不韦先行谢过。然则目下情势多有微妙,以安定朝野最为繁难。不韦根基尚浅,自认斡旋乏力,尚要借重上将军之力。”蒙骜目光炯炯道:“要老夫如何?但说无妨!”吕不韦直截了当问:“若是上将军不赴军前,不知可有担纲御敌之大将?”蒙骜微微一笑:“假相何有此问?秦军大将堪比老夫者不下五六人。面前老将王龁,便是当年武安君时秦军第一大将,若非攻赵一败,王老将军便是上将军也!”吕不韦不禁肃然拱手:“老将军国家长城,不韦敬佩有加!”王龁不禁满面通红慨然一拱手:“王龁赳赳武夫多有卤莽,国难在即,我等老军无不从命!”
“权衡朝局,上将军须亲留咸阳,并得调回蒙武将军。”
“蒙武职司前军大将,回朝甚用?”王龁陡然插断。
蒙骜略一沉吟断然拍案:“老将军统兵布防,前将军改任王陵,蒙武回朝。”
“嗨!”王龁慨然领命。
“敢问老将军如何布防?”吕不韦特意一问。
“步骑十万进驻崤山腹地,策应函谷关;步军五万前出丹水谷地,策应武关;铁骑五万进驻河西,策应九原上郡;老夫亲将十万精锐驻守蓝田,驰援策应各方!”王龁毫无拖泥带水,显是成算在胸。
蒙骜对吕不韦点头道:“防守不出,我军断无差错!”
“好!”吕不韦霍然起身,“敢请上将军王老将军去见太后。”
三人匆匆大步来到王城东部的王后寝宫,遥遥便见宫门已经挂起了一片白幡,进出的内侍侍女也都是一身衰絰满面冰霜,绕过影壁便闻哀哀哭声不断。吕不韦不禁一怔。蒙骜的一双白眉也拧成一团。王龁黑着脸便是一句嘟哝:“未曾发丧先举哀,咄咄怪事也!”自来国丧法度:国府官文正式发布国君薨去的消息,谓之“发丧”;发丧之前事属机密,纵是知情者亦不得举哀;此谓先发丧而后可举哀。如今国丧未发而后宫举哀,显然有违法度,三人如何不大感意外?吕不韦立刻唤过一名领班侍女前去禀报,片刻间侍女出来,便将三人领进了已经成为灵堂的厅堂。
“敢问太后:未曾发丧而先行举哀,法度何在?”吕不韦径直便是一问。
华阳后正自哭得梨花带雨,闻言倏地站起:“假相既说法度,老太子府举哀在前,便当先治!晓得无?侬容她而责我,其心何偏!”
吕不韦淡淡道:“目下太后暂摄公器政事,非比寻常女子,若执意与名分卑微的夏姬锱珠必较,臣惟有诉诸王族族法,请驷车庶长府会同王族元老议决。”
华阳后顿时脸色铁青。自秦孝公始,秦国王族的族法也因应变法做了大修,较之国法更为严厉,执王族族法的驷车庶长府历来不参与朝政,只受命于国君监督不法王族。王族法的特异处在于:不经国家执法机构——廷尉府的审讯,驷车庶长邀集的元老会便可径自审问处置被诉王族;凡涉及王族隐秘的妻妾与嫡庶公子等诸般丑闻争执,在难以清楚是非的情势下往往一体贬黜;对身居高位搅闹朝局而不便公然贬黜者,则几乎无一例外地密刑处决!惟其如此,秦国王族百余年来极少发生宫变式的内争,一旦发生也总能迅急平息,于战国之世堪称奇迹。若果真按此族法议决,华阳后在危难关头与先王一个“弃妇”做如此这般计较,其摄政德性便会首先受到王族元老的质疑指斥,其摄政权力也必然会视种种情势而被以某种方式剥夺。总归是绝无不了了之蒙混过关之可能。
“好呵,晓得侬狠!”华阳后冷冷一笑吩咐左右,“撤去灵堂,各去衰絰。”一边说一边已经利落脱去了粗糙的缀麻孝服,显出了一身嫩黄色的丝裙与雪白脖颈间的一幅大红汗巾,直是艳丽窈窕风姿绰约,方才哀伤竟在倏忽间荡然无存!华阳后转身悠然一笑,“三位入座,有事尽说,晓得无?”
“上将军请。”吕不韦对蒙骜肃然一躬。
蒙骜却径直对笑吟吟的华阳后一拱手冷冷道:“老臣无心坐而论道,只请太后速定将事,老臣立待可也。”毕竟华阳后心思机敏,浑然无觉般淡淡笑道:“军事缓亦急。这句老话我还晓得。上将军便说,要定何事?”蒙骜道:“请任少上造王龁为将,统兵布防御敌。”华阳后惊讶道:“王龁为将,上将军闲置么?”吕不韦一拱手道:“王后明察:上将军年来腰疾复发,急需治疗,臣请王后允准上将军所请。”华阳后眼波流动道:“晓得了,我等悠哉游哉还落病,何况戎马生涯?上将军只管回咸阳疗病,王龁老将军统兵便了。”转身对吕不韦道,“侬教老长史起诏,拿来用印便是了。”
“老臣告辞。”蒙骜王龁一拱手便径自去了。
“假相还有事么?入座说了。”华阳后不无妩媚地笑了。
“臣有几事禀报。”吕不韦从容入座,将与蔡泽桓砾议及的国葬大礼与各官署急务等诸多国事说了一遍,末了恭敬地请华阳后做可否训示。华阳后叹息一声道:“侬却为难人也!我入秦国三十余年,几曾问过国事了?纵是先王说及国政,我也是听风过耳,何曾上心了?同是芈氏楚女,我远无宣太后之能,也不以摄政为乐事。我只两宗事在心:夏姬色祸先王,罪不容赦!子楚即位秦王,毋得忘我恩义!侬若主持得公道,我自会一心报之……”隐隐一声哽咽一串泪水便滚落在晶莹面颊。
“王后之心,臣能体察。”吕不韦辞色端严,“臣为顾命,惟有一虑:目下先王未葬,新君亦未正位,国事决于王后,王后若孤行私意,秦国必乱也!臣请王后明心正性,顾大局而去私怨,如此朝野可安也。”
“我掌事权,尚不能决。朝野安定之日,只怕没有芈氏了。”
“以公器谋一己恩怨,虽王者亦败。此战国之道也,王后明察。”
“如此说来,侬是不能指靠了?”
“臣不负先王所托,愿太后与新君同心。”
“可新君与我不同心,晓得无!”
“臣保新君不负太后。然若太后孤行一意,虽天地无保。”
“好了,我只记侬一句话。”华阳后淡淡一笑便飘然去了。
二、醇醇本色 殷殷同心
夜半时分,蒙骜刚刚与王龁议定了改变兵力部署的诸多紧要关节,家老急匆匆来报,说老长史桓砾捧诏到了。蒙骜对这个日间与他虚与周旋的老臣子很是不屑,只淡淡一句教那老宫吏进来,竟不去依礼迎接诏书。桓砾却是一副万事不上心的淡漠神色,跟着家老进来,照着规矩宣读完了对王龁的任将诏书,却从腰间皮袋拿出一支铜管递了过来。蒙骜信手接过铜管打开,不禁大是惊讶!一方羊皮纸只有光秃秃八个大字——蒙武还都,务使密行!
“假相手笔?”蒙骜眯缝起老眼端详着这生疏的笔迹。
“此乃密诏。”桓砾苍老的声音显得木然。
蒙骜哗啦一摇羊皮纸:“如此秃纸密诏,老夫未尝闻也!”
“此等羊皮纸乃国君专用,入水可见暗印编号,天下没有第二张。”
“假相面君了?”蒙骜第一个闪念便是吕不韦将蒙武事禀报了新君。
“假相暮时入宫,完诏即被纲成君接走,前后不到半个时辰。”
稍一沉吟,蒙骜便将秃纸诏书递给了王龁。王龁端详片刻一点头:“没错!当年我代武安君为将进驻上党,昭襄王发来的便是这等密诏,纵被敌方所获也难辨真假。只是,此时非战时,如此神秘兮兮做甚?”
“老长史可知密诏所言何事?”蒙骜突兀一问。
“不想知道。”桓砾不置可否。
“新君处境艰危?”
“无所觉察。”
“也好!老夫奉诏便是。”蒙骜正色拍案,“老夫却要言明:锐士入宫之前,新君但有差错,老夫惟你是问!”
“天也!”桓砾一摊双手哭笑不得,“王城护卫素非长史统领,我只管得文案政事,何能如影随形盯着国君也!”
“新君信你!”蒙骜大手一挥,“自古宫变出左右,老夫不认别个!”
“好好好,老朽告辞。”桓砾也不辩驳,只摇头拱手地佝偻着腰身去了。
蒙骜将桓砾送到廊下回来关上厚重木门,便与王龁又是一阵计议。四更时分王龁起身告辞,到廊下飞身上马连夜赶赴蓝田大营去了。马蹄声渐去渐远,咸阳箭楼的刁斗声在夏夜的风中隐隐传来,恍惚无垠山塬连绵军营如在眼前,蒙骜心绪难平,不觉便向后园的胡杨林信步转悠过来。入得军旅四十余年,大战小战百余次,蒙骜从来没有过今日这般茫然。
嬴柱做太子时便与他敦厚交好,几乎是无话不可说无事不可托。二十多年前,嬴柱将孤独羞涩的少子嬴异人送到了他家读书;三年前,嬴柱又将立嫡无望的庶公子嬴傒亲自送到了他的帐下从军。但凡疑难危局,嬴柱都是第一个说给他听,不管他有没有上佳谋划。为免无端物议,两人过从并不甚密,然则紧要关头那份笃厚的信托却是不言自明的。在蒙骜看来,嬴柱并非政道雄才,更兼孱弱多病,全然不是一个强势靠山;然则,嬴柱在大处却从来不懵懂,对人对事既谨慎又坦诚,心有主见而无逼人锋芒,思虑周密而不失旷达;惟其如此,嬴柱做了数十年老太子,无功无过无敌无友,平淡得朝臣们竟往往忘记了还有这个老太子,寻常见礼竟是呼安国君者居多,鲜有对即将成为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