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谋春秋-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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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大约半个时辰,嬴柱竟打个哈欠醒了过来,指着案上白绫道:“先王郊见上帝,密书被我君臣开启,天意分明要昭襄王葬于秦中也!纲成君立召六府会商处置。”
“嗨!”蔡泽将军一般赳赳应命。
送嬴柱回宫后,蔡泽当即召六位大臣到丞相府议决。驷车庶长、咸阳内史与行人异口同声无异议。太史令也不再坚持情势说,申明只要朝野信服便可行。太庙令无可无不可,终归是点头赞同了。惟独老太祝咬定胜而不吉的卦象,坚执认为只有龟卜才是预知天命国运的“信法”,余皆不足为国运断!老驷车庶长三人当即愤然指斥太祝疑昭襄王郊见上帝,荒谬过甚,当交廷尉府论罪!老太祝却是冷冷一笑:“天命不足为人道也!老夫言尽于此,论罪下狱何足惧矣!”便板着脸不再说话。太史令与太庙令却只看着蔡泽一言不发。蔡泽本欲论说一番,然虑及一旦扯开越说越深反倒不妙,便断然拍案道:“先王密书不期而发,秦王之意已决,我等只议如何实施,余皆搁置!天道幽微难测,一人孤见亦是常情,容当后议。”
这一决断既顾全了事务又避免了难以争辩清楚的纠葛,六臣异口同声赞同,蔡泽便立即做了部署:驷车庶长与咸阳内史筹划征发民力修建新陵,蔡泽领太史令草拟颁行金匮密书的国府说帖,并筹划葬礼议程;太祝太庙堪定墓葬地,并卜定国葬日期;行人向山东列国发出国葬文告,并派斥候探察六国动静。部署完毕分头行事,蔡泽七人便大忙起来。
次日,随着金匮密书与国府说帖的颁行,秦昭襄王雍城郊见上帝的故事便在朝野秦人中流传开来,各种疑云与反对改葬的议论顿时烟消云散。老秦人终是相信了上帝,相信威烈老秦王东葬定然是秦国大出的吉兆!
却说老太祝奉命堪定墓地,竟是大大为难起来。
华夏传统,自古便有墓地择阴阳的礼法。《诗??大雅??公刘》便是一篇记载周人先祖公刘以阴阳法测定豳地为周人定居地的故事。有云:“笃公刘,既溥且长。既景迺冈,相其阴阳。观其流泉,其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商周时期,阴阳堪地法已经流播天下,举凡建造都邑城郭民居,抑或部族迁徙死者安葬,都要卜地卜宅,更讲究者还要卜邻——以阴阳法选择邻居。《左传??昭公三年》记载:“非宅是卜,惟邻是卜。二三子,先卜邻矣!”春秋战国之世,阴阳法便发展为诸子百家中的一个独立学派——阴阳家。所谓阴阳,原本是相地中的说法,阴为不向阳的暗面,水之南,山之北也;阳为日照之光明面,水之北,山之南也。及至《周易》出现,阴阳一辞便由单纯的明暗之喻扩展为万物之性,进而演化为“道”论基石,此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不测之谓神”,从而成为所有神秘学派的根基学说,自然也是相地的根基学说。如此流播,后世便将堪舆者称为“阴阳先生”。
然则,战国之世学术蓬勃兴旺,治学与实际操持已经有了区别,专一治学的名士往往未必是世俗践行的各种师家。譬如慎到是法家治学大师,却始终没有实际参与任何一国的变法实践;邹衍为战国阴阳家的治学大师,却不是真正操持相地的地理师或堪舆师。其时,相地的学问根基是“地理”说。《管子??形势解》云:“上逆天道,下绝地理,故天不予时,地不生财。”《礼记??月令》云:“毋变天之道,毋绝地之理,毋乱人之纪。”所谓地理,后世东汉的王充在《论衡??自纪篇》先给了解说:“天有日月星辰谓之文,地有山川陵谷谓之理。”后有唐代孔颖达注文再解:“地有山川原隰,各有条理,故称地理。”由此可见,地理者,地势之结构条理也。地理说虽可视为操作之学,毕竟其立足点尚是治学,而不是专一的世俗操作。于是,战国中后期便有了专一的相地操作家,这便是堪舆师。堪者,天道也;舆者,地道也。所谓堪舆,便是合天地之道以断地势。
战国最有名的堪舆师,恰恰便是秦人!
此人号称青乌子,一部《青乌经》被天下堪舆师奉为相地经典,一旦得之便视为不传之密。举凡天子诸侯豪士贵胄,但能得青乌子相地而葬,便是莫大慰籍!秦人风传,这青乌子隐居南山,皓首青衣深居简出,无弟子亦无家室,更无人知其年岁,直是半神之人!然则,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这位半神半人的大师从来没有人能请动其出山,准确地说,是根本无从寻觅。多少大国之王生前都想请这青乌子相地造墓,偏偏都是无法探察其踪迹。魏惠王笃信阴阳之学,曾经封阴阳家邹衍为丞相,晚年更是殷殷不忘寻觅青乌子为其相地定墓,派出三百名精干斥候秘密进入秦国,将南山与毗邻的崤山、陕原、桃林高地搜寻三年,也终归没能如愿。有时,这青乌子却是不请自到,但来便说一句:“天意当出,不得不出也!”当年齐桓公田午死,几名堪舆师为三处墓地争执不下,一个皓首青衣者陡然现身,只一句“齐公葬阳龙,后必勃兴焉!”便倏忽离去。堪舆师们恍然惊叹,再无一句争执。后来齐威王铁腕变法,齐国果然富强而称雄天下。齐人万般感慨,从此笃信阴阳,方士之风大盛,齐国竟成了战国方士的渊薮。
说到底,青乌子之奇,便在于他自己不来则任你踏破铁鞋也难觅踪迹。这便是老太祝的难处。秦有青乌子,太祝府的堪舆师便微不足道,不得青乌子相地,非但秦国朝野疑云重重,更要惹得列国一番嘲笑,然则要请得此人出山却是谈何容易。
思忖间心念陡然一闪,老太祝立即吩咐卜人占卦,以确定青乌子方位。老卜人踌躇一阵,终是进了太庙卜室起卦钻龟。不想烧红的竹锥刚一触及龟甲,龟甲便“嘎!”地一声裂为无数碎片!老卜人倏然变色,老太祝也是惊愕万分,对着卜室大鼎扑拜祈祷良久,心头兀自突突乱跳。然职司所在,相地大事总是不能耽延。老太祝与几个精干吏员再三商议,决意派府中主书与六名堪舆师带一班熟悉南山的吏员进山寻觅青乌子。正在行将上路之际,门吏匆匆来报说纲成君蔡泽到了。
老太祝立即赶到府门迎接,脸上却是一副无奈的苦笑。
“老太祝知道了青乌子所在?”蔡泽皱着眉头揶揄地笑着。
“惟尽人事也,岂有他哉!”
“可遇不可求者,听其自然便是上上章法。”蔡泽悠然一笑,“收回人马,但听老夫部署便是。”说罢径自进了厅堂。
“纲成君有应对之法,本祝谨受教。”老太祝肃然便是一躬。
“老太祝治学有术,人事却失之古板也。”蔡泽不失时机地嘲笑了这个高傲的老人一句,叩着书案问,“府下几名堪舆师?”
“九名。”
“秦中可相之地几何?”
“王者之葬,大体五六处。”
“将九名堪舆师并全部吏员分做六队,大张旗鼓相地,争执愈多愈好。”
“这……期限在即,工匠三万朝夕等候,自起纷争如何收场?”
“你只如此去做,有事老夫担承。”
“嗨!”老太祝顿时塌实,精神陡然振作,当即便召来所有吏员一番部署。一个时辰后,九队人马便各自打着三丈高的白色大纛旗出了咸阳南门,匆匆赶赴渭水沿岸的山水胜地。老太祝敬事,也亲自带领一队进了渭水之南的山塬。
如是三日,这九队相地人马便将整个关中搅得沸沸扬扬。时当冬闲,“为王相地”的白色大纛旗召来了四野三乡的万千人众终日围观。堪舆师们也不避讳,但有歧见便径自高声嚷嚷,经好事者一番解说,围观人众自然也跟着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各种消息不断流淌,旬日之间,“国府相地大有争执”便成了朝野皆知的明事。
终于,九队堪舆人马齐聚渭水南岸的阴乡樗里,开始了会商议决。
一旦说开,九名堪舆师还当真是歧见百出争辩不休。整个秦川中东部的形胜之地被一一罗列,最后还是各有所长难分轩轾。有人说,东部桃林高地的潼山被山带河,为虎踞龙盘之象,昭襄王葬此秦必大兴。有人说,华山为飞龙之势,雁腾鹰举双翼飞张,其北麓为最佳王陵。有人说,骊山背依南山群峰,形势高远如仰天大壶吞吐大河,为腾龙四海之象,其势最佳。跟随老太祝的两个堪舆师却说,渭水之南,南山之北的麓口形势磅礴,脉理隐延如浮排铺毡,王葬最宜。然此说却遭到其余堪舆师的纷纷指斥,说渭南之地铺排无序,平野难聚天地之气,充其量是回龙之势,实在是下下之选!一时各执己见,争执得不可开交。
老太祝不禁大皱眉头。他原本看好这阴乡樗里的山塬形胜,此地紧邻章台,非但山清水秀,且更有未来“帝运”。惠文王时的上卿樗里疾通晓阴阳之学,生前便将自己的墓地选在了这里,死时曾对家人言及:“我死后百年,当有天子之宫夹我墓。”百年后为天子宫室,岂非秦国帝运?当然,此时的老太祝不可能知道,百年之后的“夹墓天子宫室”已经是西汉长安的长乐宫与未央宫了。这是后话。老太祝召堪舆师们到这里会商,实则是想提醒堪舆师们关注此地。不想这几个堪舆师争得面红耳赤,却没有一个人提及面前这方山水。反复思忖,老太祝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明说。自己毕竟不是堪舆家,这些“专学”之师高傲非常,个个自视通灵知天,相互尚且全然不服,如何能赞同他这等术非专攻的俗见?对于相地这等术有专攻之学,纵然自己是权力上司,也无法使这些“属吏”听命。说到底,这既是“专学”之特异使然,亦是战国自由争鸣的奔放风习使然。譬如那个专司占卜的老卜人,你若要在钻龟解卦中提出与他不同的见解,除非你当真是占卜大家且说得确实有理有据,否则纵是君王也难以使他改口。老太祝属下“专学”吏员甚多,很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