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的记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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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伦笑着看了唐思亚一眼,脑后的麻花辫子随着她的动作俐落地甩了起来。“你听到了吗,唐大汪?你的主人在毁谤你的名誉呢!”
“汪!”唐大汪说,在它的主人也蹲下来的时候拚命摇尾巴。
“又出来慢跑啊?你一定是个很有恒心的人。”月伦笑着说,注意到唐思亚双眼晶亮,脸上有一抹运动后泛起的红潮。他的笑容异常明亮,那口白牙则非常健康。他实在是个挺好看的年轻人,好看而且惹人喜欢。月伦再一次地想。
“有恒心的不是我,是唐大汪。时间到了我要是不带它出来跑一跑,这小子能把家里给掀了。”思亚宠爱地拍着大狗的头,而月伦注意到他有一双吸引人的大手:干净有力,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
“刚下课吗?”思亚问,眼睛看着月伦放在地上的卷宗——很显然地比上回他们见面时少了许多。
“不,我刚从排练场回来的。”
“排练场?”思亚微微一呆:“噢,对,你跟我说过你自己有一个戏剧工作坊的。”他困惑地看着月伦,不明白戏剧这个玩意儿有什么好玩的。如果是电影的话他还可以了解,可是舞台剧?他对戏剧的全部了解,只限于一群人在台上走来走去,用夸张的语调和手势在表演一个故事——这是他大学时代看过两次舞台剧得来的印象。从那以后,他对戏剧这种玩意儿就再也没有胃口去碰触了:“请你告诉我,石月伦,你怎么会对戏剧产生兴趣的?”
月伦仰起头来笑了。“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会对建筑产生兴趣的?有人爱绘画,有人爱数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和兴趣,要想解释清楚可是一项大工程呢。不过,”她认真地瞧着思亚,眼睛里隐隐含着笑意:“我跟你保证,我的作品绝对不是你所以为的那一种!”
“你——你怎么知道我”以为“你的作品是那一种?”思亚有些尴尬。老天,她不会是真的看透了他的想法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观察力一定比他原先所以为的还要敏锐得多!
“因为相似的问题我已经遇见过太多回了。”月伦笑着站起身来,唐大汪立时心有不甘地低鸣了几声。
“发现自己不是唯一的一个戏剧白痴真令人安慰。”思亚有些自嘲地说,跟着站了起来:“不过请你谅解,石月伦,除了那种很夸张的舞台剧之外,我实在不知道戏剧还能是什么样子。如果你不忙的话,”他很认真地说:“能不能告诉我:你心目中的戏剧是什么样子的?”
月伦微侧着头颅打量他。“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是真的。”他的回答来得很快,也很诚挚。只是他不大明白的是,自己究竟是真的对戏剧感到好奇,抑或只是因为他想更了解她一些;想知道她是以什么样的态度来看待她所选择的专业领域,想知道这种选择对她的意义在那里……
“解释起来挺麻烦的呢。”月伦慢条斯理地说,仍然用一种深思的眼光在打量他。唐思亚对她有好感,是她一眼便能看出的事实;他是个正直开朗、富正义感的青年,似乎也是桩明摆着的事实;但她忍不住要怀疑:除了友谊之外,他对她还会有更进一步的要求。而她也无法确定:自己想不想看见这种事的发生。
月伦那专注的凝视使得她身上孩童般的稚气被消减到了几乎没有,而思亚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种模糊的不安。很明显的,在那天真而妩媚的女性外表之下,石月伦还拥有一种敏锐而深思的观察力——虽然,敏锐到了什么地步他还一无所知。他对这女孩的了解仍然太粗浅了,这个想法刹那间令他沮丧起来。但是,不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所有的这些谈话、询问、相处才成为必要的么?
“如果解释起来很麻烦的话,我是不是有那个荣幸请你去喝木瓜牛奶呢?”思亚竭尽所能地露出一个无邪的笑容,在心底偷偷地希望:她会相信他的动机是出于好学。“毕竟皇帝不差饿兵,古有明训,”话才出口他就知道自己用错成语了,因为月伦啼笑皆非地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我错了我错了,是”自行束修以上者,吾未尝无诲焉。“
月伦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既然阁下拿我和孔老夫子相提并论,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她夸张地叹了口气:“先警告你哦:要是听得睡着了,我可是会把木瓜牛奶倒在你头上!”
“嘿,”思亚抗议:“用木瓜牛奶来洗脸未免太奢侈了吧?我又不是你手下的演员,要花那么大的工本来美容自己!再说,”他大言不惭地道:“小生我长得已经够帅了啦!”
“是唤,你就跟一颗木瓜一样地帅。”
思亚悲惨地捧住了心口。“难怪唐大汪会爱上你。它一定是觉得你臭人的本事很像我的运动鞋。”
月伦笑得靠在电线杆上,唐大汪则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而汪个不停。“嘿,别那么乐好吗?”月伦好容易止住了笑,呵责地轻拍大狗的鼻子:“你的主人刚刚侮辱了你,你居然不晓得要向他讨个公道回来吗?看样子你没有什么荣誉感嘛!不过我想我是不能要求你什么,毕竟,”她淘气地看了思亚一眼:“有其主必有其仆。”
“小姐,我跟你保证我是很有荣誉惑的。”思亚的表情很愤慨:“你把木瓜牛奶倒在我头上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天!”月伦翻了翻眼睛:“我连讲都还没开始讲呢,你已经确定自己一定会睡着了!既然如此,我为什么——”
“因为佛经上说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呀!”思亚笑眯眯地道,一脚跨入了冷饮店的大门:“老板,来两杯木瓜牛奶!”
怎么,他以为叫了东西之后,她就只好乖乖地坐下来喝了耶?月伦有些好笑地跨进了店子,挑了个桌位坐下来。思亚回过头来看她,再回头看看贴在墙上的食品项目。
“你要不要吃点消夜?”他问,而月伦发现自己真有点饿了。
“好,谢谢你,给我一片吐司好了。”
“才一片啊?你吃得比猫还少!”思亚点完了东西,来到她对面坐下,兀自不怎么满意地打量着她。“我常常搞不懂你们女生是靠什么过日子的。我十几岁的时候啊,可以在圆环连吃七八家摊子。”
“连吃七八家?”月伦的眼睛瞪得老大:“这太夸张了吧?又不是小猪!”
“我警告你哦,不可以随便侮辱我哦,木瓜牛奶就快来了!”思而横眉竖目:“而且我们读建筑的一向实事求是,才不像你们读戏剧的,一天到晚夸大其辞。”
月伦好笑地扬起了一边的眉毛。“敢问您阁下认得几个读戏剧的?”
“呃,呃,就你一个,”思而很快地道:“不过像我这样聪明的人,当然是闻一以知十啦,所以……”
“天!”月伦翻了翻白眼:“他居然还敢说我们念戏剧的都很夸张!”
就在这个时候东西送上来了。两大杯冰得透凉的木瓜牛奶,以及两盘烤得香气四溢的奶油果酱吐司,令人一见便食指大动。月伦啜了一大口木瓜牛奶,若有所思地望着思亚微笑。
“说到夸张,”她慢慢地说:“你知道最早的舞台剧没有不夸张的自由。人的五官肢体就那么点大,面对着一屋子黑压压的观众,不夸张别人怎么知道他们在演些什么?这又不像现在的电视或电影,你爱怎么取镜就怎么取镜,爱怎么特写就怎么特写。”
思亚撕了片吐司放入口中,一面咀嚼她说的话。“这一来不是根本没救了吗?既然舞台剧这玩意儿是这样的先天不足?”
“所以才有小剧场的产生呀。”月伦微笑:“场地小,观众少,自然就可以将夸张的表演法全都丢开了。对演员来说这种方式也好得多,因为观众的反应他们可以很直接地感受得到。情绪是会相互感染的,你知道。”
“那么,你透过小剧场想表达什么呢?”思亚问:“戏剧对你而言又是什么呢?”
月伦的笑容加深了。“创作需要原因么?生命需要理由么?我有一个写作的朋友对我说过:散文写作是在水中捞月,导戏则是平地起屋。你或者可以说我心底有话要说,而戏剧是我选定了的表达方法;像作家选择文字,画家选择绘画,建筑师选定了空间和造型,”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自信和热情在她脸上焕发着强烈的光彩;在谈到戏剧的时候,她并不是清秀或妩媚,而只有“美”才能够形容:“在目前这个阶段,我把重心放在女性上头。我前几个月导过一出戏叫崔莺莺,探讨的是女性在礼教中的束缚和叛离,以及性意识的觉醒;目前正在着手的”狂女“,谈的是——”她微微顿了一下,思索着自己的用字遣词:“我试着用诗的意象和语汇,烘托出两名女子的内心世界——感情的,以及美学的。”
“狂女?”思亚看过的杂书也不算少了,但这两个字他绝对是头一回听到:“这是个什么样的剧本?”
“三岛由纪夫的一个短剧,讲一个发疯的女孩等候她的情人的故事。很短,我估计演出时间大约只有三、四十分钟。”
“诗的意象和语汇?”思亚重复,本能地想到艰深难懂的抽象画,以及门外汉极难了解的前卫音乐:“好像——呃,非常深奥的样子。”
月伦情不自禁地笑了。“其实没有那么复杂的,只是用文字解释起来比较麻烦而已。譬如说……”她微微地顿了一顿,发现到自己若是再往下说,就要把这场对话变成演讲了:“你要是真的有兴趣的话,何不来看”狂女“的演出呢?那比我在这儿空口说白话的瞎扯,要有说服力得多了。如果你觉得很难看也不要紧,”她的眼睛里露出了一点顽皮的光芒:“毕竟演出时间才三四十分钟而已,你受苦不会受太久的。”
“是噢,十七十八世纪的音乐会一开可都是一整天的呢。”思亚笑道:“演出时间订在什么时候?”
“下个月二十二号起,三个晚上,三场。”
“啊,还要等一个多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