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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霜叶红似二月花-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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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良材微微一怔,但立即天真地笑了起来。他拍着恂如的肩膀,似乎说“你说对了”,却又故意问道:“当真么?你从哪些上看出来的,你也要老老实实告诉我!”
  “就从眼前一件事。”恂如兴奋得口音也有点变了。“记得前次你对我说过,你的中学的同学有个妹子……”
  良材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这件事早就谈不上了。”
  “哦,可不是?我猜个正着!但是为什么?”
  良材只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爱情这东西,非常奇妙,”恂如一脸正经,很诚恳地说。“今天你觉得不过如此,可东可西,然而将来你要后悔;这好比一种奇怪的丹药,先时你原也不觉得肚子里有它,可是一到再吞下别的丹药去,它那力量可就要发作了,那时你……”
  “恐怕未必罢?”良材第二次打断了恂如的话。
  “现在你自然这么说,你自然不相信。”恂如定睛看住了良材的面孔,随即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可是,良材,光在这件事上,就证明你跟从前不同!”
  良材摇着头微笑,仰脸吐一口长气,自言自语道:“啊,又起风了!”站起来望着那乌云四合的天空,又说道,“靠不住。难道还没落畅么!”他转身,背靠栏干,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又笑了笑,说:“恂如,你刚才的议论很妙。可是我要问你一句话:怎样的一个女人你这才称心满意了?你理想中的夫人是怎样的品貌性格?”
  没有回答。这时星月都被那愈来愈密的乌云遮住,恂如看不清良材的面貌;可是他却感得良材这句话有点近于调侃,就连想到良材的脸上一定浮着讥讽的微笑。他又暴躁起来,就冷冷地说道:“你呢?你——嗨,美貌,温柔,聪明能干,人之所好是一样的,难道你就不同么?”
  “自然人人所好者,我亦——”昏暗中只听得良材的笑声当真有点蹊跷,“不过,我再问你一句:好的上边还有更好的,要是你又遇到一个更好的,你又打算怎样?”
  “这个——”恂如简直觉得受了侮辱,“你问你自己,何必我来回答。”
  “好,我再换过题目:我们为人一世,忙忙碌碌,喜怒哀乐,究竟为了什么?究竟为了谁?恂如!拿你来说罢,你是张恂如。大中华民国的一个公民,然而你又是人之子,人之夫,人之父,你的至亲骨肉都在你身上有巴望,各种各样的巴望,请问你何去何从,你该怎样?”
  这番话可把恂如怔住了。过一会儿,他这才答道:“我照我自己认为最好的办法……”
  “但是在五伦的圈子里,你又哪里有一个自由自在的自己?”
  没有回答。昏暗中只听得恂如叹一口气。
  “所以,话再说回来,你,——不,我们,为人一世,尝遍了甜酸苦辣,究竟为了什么来,究竟为了谁?”
  良材的声音很沉着,一字字叩在恂如的心上,他不禁毛骨耸然。这当儿,长空电光一瞥,将这一角楼廊,照的雪亮,恂如看见良材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凛凛然站在那里,浓眉微皱,眼光异常严肃。恂如浑身一跳,嘴巴翕动,但这时昏暗又裹住了他和良材,雷声隆隆然从远处来,却听得良材又说道:“从前我有我的想法,可是现在我又有另外一个想法,恂如,你刚才不是说我不同了么?我早就自己知道。从前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事情,现在鼓不起我的兴趣来了。”
  雷声在他们头上滚过,风力转强。恂如像跌在冷水里,战栗之中又有痛快;觉得有许多感想涌起在他心头,可又找不出一句话。他猛可地抓住了良材的手,只是急口地连声叫道:
  “你说,你说!”
  “说什么?”良材的温和的声音在暗中响。“哦——譬如,从前我觉得我那位老同学的妹妹很好,可是现在我就不那么想;又譬如,也许我今天中意了另外一个,然而明天如何,我自己也不能回答。”
  “哎,那么,现在我倒要问你一句:你,为了谁,为了什么?”
  没有回答。恂如忽然觉得良材的手很烫。突然电光又一闪,恂如看得明明白白:良材的头微俯,两点目光定定地瞧在地下,脸孔却发着红光。一会儿,他听得良材的声音慢慢说:“作个比方罢,路呢,隐约看到了一条,然而,我还没看见同伴,——唔,还没找到同伴,也没……”蓦地一个霹雳把下面的话打断。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闪电接连地扫过长空,良材的脸上一时明亮,一时又阴暗了。他兴奋地大声说着,说的很快。他讲他过去的三年里曾经怎样跟着他故世的父亲的脚迹,怎样继续维持着他老人家手创的一些事业,例如那佃户福利会。然而得到了什么呢?人家的议论姑且不管,他自己想想,也觉得不过如此。……雷声时时将他的声音盖住,恂如惘然听着,也没听得完全,心里却在纳闷,觉得眼前的良材越来越陌生;为什么这样一个豪迈的人儿,这样一个逍遥自在要什么有什么的人儿,还有那么许多烦恼,而且自己去找那些烦恼?然而也有使得恂如激动之处,正好比这时的雷电和阵风。
  “所以,”良材继续说,听声音就知道他兴奋之中夹着痛苦,“三个月前,我咬紧牙关,把先严遗下来的最后一桩事业,那个福利会,干脆停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成为喃喃的自语:“……老人家指给我那条路,难道会有错么?可是,可是,如果他从前自己是坐了船走的,我想我现在总该换个马儿或者车子去试试罢?”
  一阵急雨,打的满空中全是爆响。电光和雷声同时到了面前,房屋也好像有些震动,这一声霹雳过后,方才听到满园子的风雨呼啸,一阵紧似一阵,叫人听着心慌。
  恂如惘然半晌,这才没头没脑说道:“人皆有——我独无!我想要做什么事呢?不知道。我能够做什么呢?也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呢?也不明白。我只觉得厌倦,什么都使我厌烦。”
  良材很了解似的点着头。
  “哦,譬如打牌,”恂如大声说,好像恐怕良材听不明白,又好像倘不大声则心头那股郁闷就无从表达,“我早就打的腻透了,眼睛也懒得抬,手指头也懒得摸了,十二分的厌倦了;可是,那三家还不肯歇手,他们还是兴高彩烈,这一个专心在做清一色,那一位妄想来个大三元,第三位又在等候杠上开花。我呢,手里什么也没有,我硬被拖住了作陪!”
  “那三家是谁?”
  “谁?”恂如狞笑了一声,“谁么?祖母,母亲,还有,我的那位贤内助!”
  这时电光一闪,良材看见恂如的脸色青里泛紫,绷得紧紧的,眼白却有点红。良材默然半晌,这才慢慢说道:“可是,恂如,你也该提起精神,也来做一副大牌。”
  雷声隆隆而来,隆隆中夹着恂如的狂笑。他一把拉住了良材的手臂,狂笑着大声叫道:“你真是说得容易!大牌全在人家手里,请问怎样做法?”
  “那么,你难道自己认输到底么?”
  “我不知道!”恂如的声音有点嘶哑了,“谁又能知道?良材,你能够知道么?”于是一顿,忽又狂笑起来,“不过,输尽管输,我的这股闷气总得出一下:我打算放它大大的一炮!”
  良材愕然“嗳”了一声,却想不出说什么话好。
  风转了向,雨脚斜了,站在栏干边的他们两位连衣服都被打湿了,然而他们全没觉得。却有一个声音在楼下唤道:“谁还在楼上?哦,是良少爷和恂儿么?风雨太大,当心着凉,还是下来罢。”
  这是恂如的母亲。良材忙应了一声,恂如苦笑着又说道:“可不是,你瞧,上家来催发牌了。……”他迈开大步就走,又回顾良材道:“早晚我得放它大大的一炮!”
  但是雨声太大了,良材怎样回答,恂如没有听到,而且他根本就不打算听明白。
  十
  小划子清早从县城开出,因为是逆水,走不快。天色倒晴朗了,南风不大。钱良材盘腿坐在那窄而低的乌篷舱中,看着船头上那个使桨的船夫很用劲似的一起一落扳动那支大桨,时时替他捏一把汗。那尖尖的船头,刚够容受船夫的屁股,从舱中望去,三面包围那船夫的,全是水,每当他用力扳桨,两腿往前伸,上半个身子往后仰的时候,当真像要仰天翻落水里似的。
  尖尖的船头刺开那绿油油的河水,跟着那支大桨的匀整的动作,水在尖尖的船唇拨剌拨剌地呼啸,激起了浪花,又翻出了白沫。好像船尾那支橹不过虚应故事而已,船头那支大桨才是主力。
  斜射来的太阳光,将半边河照成了万点金光,将那船夫照成了阴阳脸。两岸的桑地好像低陷了下去,远远望着,竟跟河面一般高了。水车的声音,时时从桑地后面传来。“才一两天工夫,水就涨了这许多!”良材默默地想着,心里又焦灼起来。他看手上的表,八点还差些,船已经走了两小时了,他这才觉得腿有点酸,而且因为老是用心望着,眼睛也有点酸。
  前面一座大石桥,矮矮地伏在水面。从县城到这桥,据说是十五里。良材这时方始觉得这条小船走的太慢了。雇船的时候,他曾经允许两个船家一人一元的酒钱,如果在中午以前赶到了钱家村。可是,照目前的速率看来,能够和九点多钟从县城开出的轮船同时到达,就算很好了。良材焦灼地想着,回头去看梢上那个船夫,要看看他是否也同船头那个一样卖力。好像懂得良材的心思,梢上那摇橹的船夫回看着良材,说道:“水太急啦,摇不上。”过一会儿又说:“这一段还算是好的呢!快到小曹庄那边,那——嘿,转过弯去,横风变做顶头风,水比这边的还急些!”
  “哦!”听这么说,良材更加心焦了;现在他所担心的,已经不是迟到早到,而是那边的稻田究竟还有没有办法。这边的水势已经这么大,那边不知道更要怎样可怕!他着急地大声说:“你们使劲摇,回头我再多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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