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木已成舟-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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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离离这两个字,特别感伤。”琥珀说着,和漓江向理查饭店走去。这座年久失修、惨淡经营着的老字号饭店坐落在外滩边上,有着漂亮而寂寞的中庭,欧化的雕木栏杆,锃亮的地板。
饭店的人不多,沿着宽阔的走廊走,一拐弯,走进饭店三楼的酒吧,一位中年的侍应生立刻走了过来。吧厅内的音乐坚持很轻很慢的旋律。风笛。大提琴。键琴。音乐永远明亮忧伤,带着遥远国土的惆怅。
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总是特别放松,琥珀乐意听他说话。这种乐意是不带有窥私欲的。也许仅仅是着迷他讲故事的方式或者是语气。可她已经知道,这个夜晚注定会叫人溅泪。因为漓江会讲到关于生命里最为呼啸的变故,死亡。
他们坐的位置正对着一台电视,画面是《大唐歌飞》。琥珀在家曾经看过几眼。她对饰演许合子的演员印象不错,虽然看起来有点土,然而就是这点土气,显得很卑微,很容易打动人。
漓江轻叹:“其实这之前所有的叙述,对于我来说都只是铺垫。直到现在,我才真正开始倾诉我最想表达的东西。之所以罗里罗唆,废话连篇,是因为我想避重就轻,想逃避痛苦。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宋老板果真十分阔气,斥资十万,只买了漓江那一次。之后他就消失不见。因为有钱了,许颜不愁毒品了,精神也好了很多,见到漓江,高兴坏了,抱着他开心得又蹦又跳。她平时的表情总是很内敛,很少有这样甜蜜的时候,漓江抱住她,觉得只要能天天看到她的笑,那么再多屈辱,也是值得的。
许颜说:“我去医院看过丁伯伯,他的病又加重了,连说话都困难,医生说,恐怕是熬不了多久了。他说就是想再见见你。”
漓江一听之下,觉得肝胆俱裂,急急拉开门,冲了出去。许颜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着。
赶到医院,漓江先找到医生,果然和许颜说的一致,他呆了半晌:为什么,为什么即使有钱,依然挽救不了他的生命,甚至连延长一些日子,都这样艰难?
特护病房外,漓江隔了窗看丁振中,他侧身睡着,又瘦了,从前那么高大,染了病,瘦成这么一把骨头。漓江望着他,很心酸,凄凉得很想掉眼泪。许颜在他身边,不出声地陪着他。
他心里一动,觉得很久以前,似乎见过丁。不然怎样解释他对丁的这一腔重若生命的感情?仿佛在冥冥之中,他们早已相识。想起丁曾经对他说过的:“你这么想知道?有一天,我会告诉你。这个日子,不会太久。”现在回想起来,字字句句仿佛谶语。那时候他是那么想知道答案,可现在,他不愿意知道了。
如果不知道就能令丁的生命延长的话,漓江愿意选择一生都这样糊涂过下去,只和丁情同父子。他是真的害怕,怕丁说尽了人生的前因后果,就了结了与这个世界未完的牵挂。
漓江宁可不知道啊。
他走了进去,恰在这时,丁醒了。他微微抬起手,示意漓江过去。
漓江走到床前,蹲下,握住丁的手。许颜也走进来,在他旁边站着。
丁挣扎着坐起,他已经这样瘦了,脸颊深陷,皮肤松弛,每一根骨头都清清楚楚。他张口,想对漓江说话,突然剧烈地咳嗽,漓江猛地站起来,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许颜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叫医生。
丁咳着,痛得紧蹙着眉,仿佛要把心肝五脏都咳出来似的。漓江帮他捶背,又倒水给他,却也明知没有用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痛苦,一点忙都帮不上。
医生进来了,看了丁一眼,走上前去,帮他躺平。过了一会儿,丁才止住了咳。在这之前,漓江就听医生说过,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毫无手术价值。他几乎疯了一样摇晃着医生:“我有钱了啊,求你们,求求你们,给他做手术吧。”像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还不知道何谓天命。
1993年的10万块,在A城这样的普通城市里并不算是太小的一笔数目。
医生摇头:“没用了。即使用化疗、放疗手段来延长寿命,也不会超过两个月。而且最后会非常痛楚。”
人生真的可以溃败到这样的地步,惊心,无能为力。起先丁单位的人陆续来看过他,他的家人也悉心地照料过一阵子。正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那些人渐渐来得少了,越来越少,再后来,是一个都没有了。
丁说:“漓江,我时日无多,你何必再浪费钱,走吧,就当我是一盏灭了的灯。你看,连我的家人也是放弃我了。”他的病这样重了,就连说几句话,也如此吃力。
漓江摇头:“伯伯,伯伯,我的命就是你给救的,现在我也不要你死!”依稀回到那一年,妈妈临死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地无助,这样地心痛。
他哭了。一大滴眼泪,落在和丁交握的手上,温热。
这是自9岁那年妈妈去世后,他的第一滴眼泪。
漓江央许颜回家替自己拿了几套换洗的衣裳,在医院住下了,他不放心护士的看护,决心亲自照顾丁的起居饮食。
白天酒吧通常没什么生意,三寿看漓江情况特殊,对他的作息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求他晚上一定准时来,不要耽误“魔”的生意才好。漓江千恩万谢地答应了。
他陪丁做化疗,等丁进去,他就在医院里乱跑,看墙报,“防癌小常识”等等,也找医生了解情况。医生对这个执着的年轻人印象很深刻,虽然他们对丁的病情也是无可奈何。
晚上,他帮丁洗澡,为他宽衣,给他调水温,再用温水擦洗随着病情加重,丁越来越泛着铁锈的暗色身体。
有一次,丁说:“漓江,别为我难过。那次你被人打伤,我就对老天说过,你这么年轻,还有大把好日子没有过,我反正活了这些年,也不在乎了,就把我的年头加到你身上吧。你看,老天说话算话的。它对咱很好,很公平。”
漓江沉默了,紧紧握住丁的手。
丁笑了:“你不是总想知道我和你到底有什么渊源吗?我现在告诉你,不然以后可能来不及说了。”
漓江慌乱了:“不不不,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咱特别投缘。没别的了。”赶快岔开话题,胡乱开些玩笑。
丁当然明白他的用意,也没有继续说下去。
漓江亦没有让三寿失望,从来不曾延误“魔”的生意,他是酒吧的台柱,少不得的。而且他知道,丁的药、许颜的毒品,一日也不能断。10万块虽然能支撑一段日子,到底也得防患未然,不能坐吃山空。
这天夜里,漓江在酒吧里调酒,哼一首白光的歌: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正经,你想看,你要看,你就仔细的看看清,一本正经,何必呢,你的眼睛,早已经溜过来溜过去,去偷偷的看个不停……有人停步在他的面前,是个女声:“咦,这年头,知道白光的人不多。”
漓江抬眼看了看她。眼前的女人短发,一身灰衣,戴了精致的耳钉,三十多岁的年纪,有着恍惚的笑颜,看得出来很有钱。他沉默了片刻才答道:“家母在世时,喜欢她的歌。”
女人说:“我听过你的歌。很好听。”说罢,伸出手来。
在酒吧里如此正式地握手寒暄,漓江觉得怪怪的,还是伸出手来,和她象征性地握了握。
女人笑了,神情里很笃定的样子,自我介绍道:“我叫祝太平,下班后去消夜,可好?我等你。”
漓江惦记着医院的丁振中,摇了摇头:“不了,谢谢。”他已经看出这女人的心思。在太平之前,就有不少富家女找到他,开出条件,云云云云。
可漓江不。宋老板之后,他觉得自己无比肮脏,再也无颜面对许颜。他一向是骄傲的,不愿意再自轻下去,破罐破摔。于是无论出多高的价,他都不和女人做。这是原则,他告诉自己,必须坚守。
可祝太平,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吧。她很有耐心,连续两个礼拜都在“魔”里观看漓江的演出,不到落幕绝不离去。散场后,漓江总会吃到热气腾腾的夜宵。以前,为了节约一点钱,他向来都是饿着肚子回家的。
祝太平很体贴,给了钱让一个酒保替她买了这些吃食,只说是三寿买的,这样漓江才会没有负担地吃下去。如此数日,那酒保觉得还是有必要对漓江讲起,告诉他了。
漓江一听之下,怔住了。就算明知祝太平对自己是有所求,他仍然有些许的感动。
酒保阿亮说:“你知道这祝太平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
“她父亲祝云山你知道吧?”
漓江点点头,哦,原来祝太平是富家小姐。这祝云山做生意发了大财,在A城,只有他能和秦力的父亲秦大为抗衡,在城东城西,各自雄霸一方,民间有人称他们为两大家族。因为他们在A城投资无数,并吸引了一些外地客商来此合作建厂,用政府的话来说就是——起到了推动A城经济的作用,对整个城市的发展做出了积极的贡献,是以连市委书记都要敬他们几分。
不仅如此,太平的母亲,也是A城响当当的人物,她是本地市委宣传部长。作为这对显赫夫妇膝下唯一的孩子,太平可以说是从小衣食无忧,幸福地长大。
她早早地就嫁了,夫婿是母亲给她选的,对方一表人才,在市委组织部做干事,事业发展得也不错,一路扶摇直上,几欲手可摘星辰。
初结婚那两年,太平和丈夫的感情还是不错的。时间长了,感觉就像老夫老妻一样,加上丈夫是个很有野心的人,一心想向上爬,把心思都放在钻营上,对太平不如初相识那么在乎了。虽然他知道太平的家世对自己的仕途会很有帮助,可他总觉得,反正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就算对她不那么奴颜婢膝,她又能拿他怎么办呢?到底他是她的丈夫,她不利用自己家庭的关系竭力帮他,又能帮谁呢?所以有时候他会大大咧咧一点,没有从前那么小心翼翼得如同伺候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