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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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猜到了廉不负的心理状态,果然一语见效。他先是“啊”地一声低呼,接著张大了口,看起来像是傻瓜一样,可是却笑得很灿烂 自我说出了金秀四嫂之后,他一直行为反常,愁眉苦脸,直到这时,才算有了笑容。
我知道已找到了对症的药,照这条路说下去,一定可以在他口中探出许多有关金秀四嫂的事情来。
他在发出了一连串没有意义的声音之后,才能够比较正常地说话:“你是说,四姐她不会怪我?”
我顺口回答:“当然不会,她为什么怪你?”
我只不过是随便一问,可是他却回答得十分认真 他的回答有点夹缠不清,要想上一想,才能明白。
他说的是:“我怕她怪我在怪她。”
这句话听起来和绕口令一样,我想了一想才明白,立刻又问:“你怪她什么?”
廉不负神情激动,提高了声音:“我怪她嫁了人!她怎么可以嫁人?怎么可以?”
他一连问了好几声“怎么可以”,竟至于满面通红,认真之极。
我不敢发笑,心想,这是暗恋者的典型行为 被暗恋的对象忽然结婚,那是对暗恋者最大的打击。
廉不负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神情也变得伤心欲绝,不但捶胸顿足,而且双手还乱扯自己的头发和胡子,样子可怕之极,像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一般。
我由于先有了成见,所以他愈是伤心,我就感到愈是滑稽。我要转过身去,以免他看到我竭力忍笑的样子。
可是接下来他说的一番话,却令我大大改观,而且感到自己的主观成见,先入为主,是多么可怕。
他说的是:“我从小就听说四姐的英雄事迹,她是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我最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情形 我从小是个入庙不拜神的野小子,可是一见了她,我就自然而然跪下叩头!”
我听到这里,已经感到自己的想法有点不对头了。
廉不负继续说下去,神情已经完全沉醉在回忆之中,看起来很是陶醉。
他说道:“当时四姐全没有因为我年纪小而怠慢,她扶我起来,叫我‘小兄弟’,又让我称呼她为‘四姐’ 从此之后,她就成为我心目中的女神,而且是我心中唯一的神!”
听到这里,我再也笑不出来 不错,那种情形也可以算是暗恋的一种,可是绝不是我起先想的那样。我伸手重重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同时对廉不负肃然起敬,他对金秀四嫂的敬重,已到了非常的境界,而我却自以为是,感到滑稽,当真是不应该之至。
廉不负在继续:“后来,她鼓励我接受正式教育,我这才到英国去留学的。”
我心想,金秀四嫂真是奇女子 一般来说,出身草莽的人,都不会有接受正式教育这个观念。廉不负有现在的成就,当然是由于当年这个正确的决定。
廉不负吸了一口气,忽然快步步向一个柜子,取出两瓶酒,抛了一瓶给我,自己打开一瓶,大口大口喝著。一口气喝了半瓶之多,这才道:“她送我入学,直送到新加坡,我上了船,她还一直站在码头上。轮船渐渐远去,照理,她在码头上的身形应该愈来愈小才对。可是我从船上看过去,她的身形竟然愈来愈高大 真到顶天立地,这就是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
他停了一停,继续喝酒。
我也没有出声 刚才他那番话听来十分动人。由此可知他对金秀四嫂的感情,真挚无比。当然这种感情之中,成份非常复杂,只怕连他自己,都难以一一分析清楚。
停了好一会,他才继续:“那年,我十三岁半,英文只能说开始的三个字母,而且还发音不准。若不是有她鼓励我的话一直存在心中,每天念上几百遍,我在英国连一天也耽不下去!”
他当年的困难,倒是可想而知 不过我也知道后来在大学,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荣誉毕业,可以看出金秀四嫂对他的鼓励所起的作用是如何巨大。
我问了一句:“在你求学期间,难道和她没有联络?”
廉不负喉间发出了几下如同抽搐的声音,好一会,才清了清喉咙,道:“我们在分手的时候,曾约定通讯的方法。可是我在开始的三年内,一共寄出三百六十六封信,却封封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我默默无语 这种情形,对当时的廉不负来说,其可怕程度之甚,可想而知。
过了一会,我才问:“你就没有设法去打听一下?”
廉不负苦笑连连:“怎么没有!可是当时时局剧变,兵荒马乱,用尽方法,打听出了一点消息 竟说她和一个小孩子去了新加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心中疑惑:“那‘小孩子’就是你?”
廉不负苦笑:“不是我,还会是谁。从此之后,她就下落不明,那么大一个人,就像消失在空气中一样。一直到十一年之后,我才又见到了她。”
他说到后来,声音苦涩无比 可以想像,那一段日子,他除了刻苦奋斗之外,还要受感情痛苦的折磨,若不是有非常的毅力,真是一天也过不了!
照说,十一年音讯全无,忽然又见了面,应该是天大的喜事才是。可是对廉不负来说,却是另一场恶梦的开始。
因为在他心目中,崇高无比、纯洁之至、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他每次在做梦的时候见到她,也都会战战兢兢,唯恐亵渎了的、至高无上的女神,竟然嫁了人。
那时,廉不负已经成年,当然知道女性嫁人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这事再也平常不过,可是由于廉不负那种异常的心理,所以当他看到出现在他面前的金秀四嫂,不但手里牵著一个小孩,而且还挺著大肚子的时候,一直存在于他心中的幻象突然破灭。
照他自己的说法,就像整个人都炸了开来,变成了粉末,而且每一颗粉末都充满了彷徨、愤怒、无依和疑问。
等他定过神来,肯定在面前的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不自由主,泪如泉涌。
八、金脑袋
妙的是,金秀四嫂居然知道廉不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当时她长叹一声,任是她一世英雄,这时也语音哽咽:“小兄弟,什么也别说了,我托你做一件事,请你答应。”
廉不负那时伤心悲痛,至于极点,不过他也从金秀四嫂的神情中看出事态十分严重。
他强忍著泪,用力点了点头。
金秀四嫂指著她手牵的小孩子:“这孩子叫黄堂,今年六岁。孩子,向不负舅舅叩头。”
那孩子很听话,立刻跪了下来。廉不负本来就因为心情激动,有点站不稳,这时也趁机跪下,抱住了孩子,哑著声音叫:“四姐,你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干吗叫孩子行这样的大礼!”
金秀四嫂长叹一声:“要的,这孩子从现在起,就交给你了。”
廉不负一时之间,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望定了金秀四嫂,说不出话来。到这时候,他才看清楚虽然分别多年,可是金秀四嫂仍然秀丽端庄,英气逼人。只是脸容瘦削,眉宇之间,充满了哀伤之情,显然是心中有巨大的悲痛。
廉不负也看到了在金秀四嫂的宾边,扣著老大一朵白花 那是有亲人去世不久的信号。
廉不负还没有问什么,金秀四嫂就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听来很平淡。
愈是这样,就愈显得她的哀伤已到了几乎心死的地步。她道:“这孩子的爹,不幸英年早逝,我还怀著一个没出世的,心力交瘁,一来没有余力,二来这孩子很怪 ”
她才说到这里,那孩子 小黄堂就抗议:“我想当警察,不能算怪!”
我听到这里,感觉奇特无比 我知道廉不负和黄堂之间有很密切的关系,可是也绝料不到竟然密切到了这种程度!很显然,黄堂是在廉不负的照顾之下长大的。
而且,他加入警界,虽说是他从小的志愿,当然也靠了廉不负不少的帮助,才能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
可恨的是,自从我和黄堂认识以来,他对我竟然只字不提!就算他要保持一些个人的秘密,这样做,也未免城府太深,和这种人做朋友,真叫人心寒!
就算我和他交情不深,是我自作多情把他当作朋友,那么廉不负和他的关系,亲如兄弟父子,他连自己去了哪里,都不肯说,那又算是什么?
当时,金秀四嫂、廉不负和小黄堂三人之间的情状很是特别 金秀四嫂和小黄堂没有再就要当警察这个问题争论下去。廉不负其时已经在大学毕业之后,投入了警界。Qī。shū。ωǎng。并且由于他出色的业务能力,一出道就大获各方好评,要介绍一个孩子进警察学校是容易不过的事 小黄堂后来在警界一帆风顺,当然也由于有好的开始之故。
这些,当然都是以后的事情 当时廉不负向我叙述的时候,他说得很乱,我已经尽量整理了一下,可是还不免有前后错乱的情形出现,誧各位原谅。
却说当时金秀四嫂说出了要把孩子交给廉不负,以廉不负对金秀四嫂的极度崇拜,他当然义不容辞。
当他答应了之后,他才问:“四姐,你现在身子不便,就在这里住下来,我也好就近照顾一二。”
金秀四嫂黯然摇头:“我自有地方去,你不必理我。”
廉不负又急又怒:“这是什么话!我们……我们……再怎么说也是姐弟 ”
他话还没有说完,金秀四嫂就打断了他的话头:“你不必再说了,我也不会告诉你我会到哪里去,你可以恼我,但盼你好好照顾孩子。”
金秀四嫂讲完之后,竟然掉头就走。廉不负大叫一声,跳起来想抱住她,却不料她虽然大腹便便,行动依然快绝无伦。何况廉不负一身武功,都是从小由她教出来的,会有什么行动,她早已了然,廉不负这一抱,当然抱了一个空。
廉不负知道金秀四嫂如果执意要走,他绝没有能力阻止。所以在百忙之中,他想动之以情,眼看金秀四嫂行动快绝,转眼之间,人已经在十步开外。
廉不负大叫:“还有什么话要向孩子说的,你且回来,我也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