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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开唐-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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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这都不怕,那琵琶声中的快乐不是贺昆仑琵琶声中的快乐。它穿透时间,不倚仗青春,不倚仗容华,不倚仗迷离瑰彩,不倚仗虚荣夸饰,也全无强迫,绵绵然,泊泊然,像要把你的灵魂都浸到古老的宁静里去。而那时、你的苦涩消退,那曾痛苦的一切反倒都让人觉得灿然得年轻起来……

  街底下众人都听得神思一晃,几乎没有人觉察那琵琶声渐已停了。

  最后,却是贺昆仑忽自木楼中站起,以胡人之礼冲着那女子稽首一谢。

  ——然后人们才醒过神来。

  ——然后、欢声雷动。

  就在这动地欢声中,那孩子已偷偷地顺着匹练溜下楼来。

  他溜向了那个男子的卧处,站在距那侧卧的人十余步远,一动不动地把他看着。

  他背后的喧闹都已跟他无关,他一双眼珠极专注的极专注的,乌黑乌黑的,一直盯着那个人。

  像一只小猎狗儿,即还没学会盯着猎物,也没学会掂量主人,它只是带着天生的本能,去看待着一场它渴望的“生”。

  那女子曲终之后,嫣然一笑,即挟琶而去。

  这一场“斗声”至此已经完结。

  众人好久都回不过味来。等回过神时,就潮水一般的向那传说中女郎的去向追踪而去。

  却奴只觉身边的人河水一样的流过,他们都在追随向给了他们快乐的琵琶。

  人人交口地问:“她是谁,那女子是谁?”

  天门街像一条积蓄好久,终于开了闸的河,人人都在走,泛着快意的波涛地走。

  他们从这条街上热烈地流去。

  ——只有那孩子,盯着的那个人一动不动的。


  三、肩胛骨

  积庆寺就坐落在积庆坊中。

  这里坊寺同名,却不是寺以坊名,而是坊以寺名。

  积庆寺盛于前隋,本朝以来,香火再无当日之盛,可积攒下来的底子犹为可观。不用说那些碑塔殿宇,贝叶典籍,单只寺内外那多达数百株的古槐就颇为可观了。

  这是个古寺,前后共有三进,左边还有一个跨院。寺内外到处都是古槐。这些古槐伸出的枝叶几乎荫蔽了所有的殿边檐角。斑驳的琉璃瓦在时光的冲刷下安安静静地卧在古槐的荫庇里,残缺的琉璃面儿仿佛古槐叶间偶尔漏下的阳光。

  那阳光落在上面就赖着不动了,那感觉,仿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却奴是攀着槐树偷偷翻上积庆寺院墙的。

  他是跟踪着那个侧卧之人的脚踪儿来到这儿的。

  ——那时天门街上人群散去,人都走了,好有两个多时辰,延吉坊的拐角边上,那个卖古铜器的店门口,却奴还在盯着那个侧卧的人。

  这条街平日就是条整肃的街道。因为是官街,一近傍晚就少有行人。含光门远远地在西边衔着日角。天上的云一大片一大片地青森下去,浓重的暮色像火盆里烧残的灰、一盆盆地向下泼着。

  可他还在盯着那个人。

  突然的,一点金光奇异地掺进这浓灰里,那是落日回光返照地一跳。这一跳,却跳进了延吉坊拐角处的那个屋檐底下。然后,只见一片金光巴掌似的挥进来,从雕花的檐底间注入,有碗口大小,正打在那侧卧的人肩胛上。

  那人后背上的肩胛骨孤另另地耸着,被这金光镀上去,镀出一条带着孤状的勾折,像平生水墨行状里添上飞金的一笔,像落拓的生涯中注入了一碗酒,寡淡的酒上洒着大朵的金花。

  他当时就想走到他身前,以一个孩子能有的所有倾慕对他说:“……”

  可他还没打定主意,就只见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拂了拂袍角,就那么地走了。

  所以他就跟着来到了积庆寺。

  一到寺门边上,那个他跟着的人就跟丢了。无奈之下,他先在院墙下绕了绕,终究不敢进去,就攀上槐树,直接爬了上来。

  他不敢落地,就了那棵大槐树隐身,躲在那槐树伸进跨院内的枝桠上。

  方稳住身,他就惊讶地发现贺昆仑正气冲冲地站在里面。

  贺昆仑站在一架花架后面。寺内的僧人正在做着晚课,一片敲鱼响磬中,贺昆仑的神色显得那么的暴躁。他粗大的手指不时插时他那乱蓬蓬的头发里搔着,那么用力,简直像是在扯了。

  听着那僧人的晚课,却奴渐渐安下心来,忍不住又安安静静地开始回想起他自己的心事。

  他一遍一遍地回想,当时,如果,在延吉坊边,自己能够勇敢一点,坚强一点,直接走到那人身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你是他!”

  不错——“你是他!”

  他脑中蹦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是他!”

  他本来已经确定,但他还要那个人亲口的确认。

  ——“你就是那个在云韶厅上起舞的人。”

  他见过这人不只一次,他还记得……记得有那样的一些夜晚:这个人总是悄悄地来到云韶厅屋顶,有时会带上一碗酒,有时只是将衣领拉后、让领子敞开、让后脊梁里灌满风。

  如果是漆黑的属于水墨的夜,他就是那满天乌墨中点睛的淡墨状的人形。如果那一夜月明如素,云母石的窗子在月光下发出微微的亮,他的衣衫仿像也被点亮了,他在月光下写字,用袖刷着露水写字,却奴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但、他是他!

  “我要你教我。”

  却奴猛地想起自己的渴望。

  “教我你在云韶厅上做的那些事。”

  只要想到这儿,他的眼睛就忍不住亮了。

  “我要学会跟你一样的高来高走,学会你一样的悄无声息……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学会你……一样的、自由。”

  有什么东西大力地冲击着他小小的心,那掩藏在一身厮衣服下小小的心,冲得血直涌上来,涌上他的脖颈,涌上头,涌得头都忍不住要眩晕了。

  哪怕仅只是这么想着,想到自己对他这么说,却奴也觉得心里快被一种巨大的快乐充满:

  ——比猫还轻,比鸟儿还自在,还有,和你一样的……自由!

  可他一切都来不及说。

  他在铜器坊边直盯了那人两个多时辰。两个时辰就那么过去了,日光的返照后来渐趋黯淡,就在他还在犹疑着要鼓起勇气上前时,那个人忽然站起,肩胛上的金光被抖落似的扔在了地上,那块肩胛骨没入衣衫下,黯成一块三角的铁——折戟沉沙般、犹未消磨尽的那段铁,就在余光渐敛的街上无语的离去了。

  却奴抹抹眼。

  他不想哭,可小手心里还是沾上了两滴泪。

  ——如果当时自己这么跟他说,他会答应吗?

  他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呢?

  佛院的经声安宁地唱晚,却奴的嘴唇却忽哆嗦起来。天上的暮色重重地压下,暮神在泼它最后的有决定意义的一盆火灰了。他的整个身子忽然都在颤抖,他忽然想,自己会在那条人已走空的街道上,颤抖着唇对他说:

  ——“因为,我怕!”

  是的,“我怕……我怕!”

  从小到大,他就很少哭。别人都说他像块木头,他也觉得自己快成为一块木头了。所有的恐惧他都忍着,所有的歧视与不公他也忍着,就是为了有一天,他可以说出自己最想说的话。

  哪怕那个人最终不顾而去,他还是想一边痛哭一边长呼地对他说:“我怕……”

  院门轻轻一开,一个人影溜了进来。

  却奴只听到大殿的经诵声已经弱了,那溜进来的人却还在回头看着后面,似在躲避着什么人。

  却奴一眼认出来,进门的正是下午在天门街上斗声的那个女郎!

  ——她怎么会来到这样一个寺院里?

  他心头不由纳罕,可没容他有工夫细想,隐在院内的贺昆仑已忍不住了,只见他猛地从躲的地方现身,一把就向那女郎抓去。

  他那么小个的身子猛地从地上蹦起来,还蹦得那么快,直有三四尺高,让却奴忍不住都吓了一跳。

  只听贺昆仑人在空中,口里还怒喝道:“我叫你还绕道!你以为我会跟着你绕到慈恩塔再被你甩得个没个影儿吗?你算准我想不出你是谁吗?居然冤了我这么久。不是下了楼来,我想起了你琵琶上画的那颗红牙,我真想不出竟会是你!还以为我找不着你的老巢!”

  那女郎惊觉之下,才待解释,贺昆仑粗大的手掌已向她兜头罩下。

  她只有躲,可别看贺昆仑那么小的身子,腰粗腿短,行动却极是利落。那女郎身姿轻捷,一时间却也躲他不利落。

  然后就只见他们两个一个追一个躲,在这么个庄严寺庙里面,玩起猫捉老鼠式的把戏来。

  一个矮小胡人与一个妙龄女郎就如此纠缠不休着。却奴已看得目瞪口呆。他出身教坊,于诸般杂耍见得已是多了,见惯了腰腿便捷的,却从没见过动作这么快而利落的。

  只见贺昆仑那一爪一爪击出的力道如此之强,击得空中似得都有丝丝之声了。两个人却一齐都不做声,只是无声的扑与躲。那女郎身姿虽弱,却极为坚韧。只听见地上的沙子被卷起一片沙沙地响,却奴瞪着眼睛望着他们,那不是寻常的玩闹与打架,他看出来了:那是博击!

  ——他们就是那传说中的那些游侠!

  那女郎这时正向一个月亮门跃去,贺昆仑在后面紧紧跟上。女郎身子才入那月亮门,贺昆仑扑起的身形却被门顶挡住。

  可他人在空中,已一把抓下,立时就抓住了那女郎的发髻!

  那女郎似是未觉,犹向前窜,这一窜已窜进了那桂影扶疏的月亮门。

  却见贺昆仑猛一用力,那女郎“哎哟”一声,然后两人身影分飞。

  女郎负痛向月亮门里跃去,贺昆仑却多少有些得意地在得手后后翻了回来。

  只见贺昆仑手里提着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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