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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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却见他脸色突然平静,一脸喜色一瞬间收拾个干干净净,三月天也没他变得那么快。他狠狠地盯着我,好一时才问道:‘罗卷?’
“我点点头,却见他神色略见轻松。我笑道:‘什么宝物,这般稀罕,翻看个没完?’他脸色略带紧张,可想来也听说过我为人,不怎么担心我的,就笑道:‘六朝宫钱,只差此一枚,有了这一枚,金陵城三百年王气,那龙盘虎踞之地的镇宫之宝,总算被我收集了个全。’
“他似了解我的脾气,一时兴起之下,招呼我跟他石上共坐,我才坐了下来,就见他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那册子是檀木所制,中镶玉版。我只见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露出数十枚宫钱。
“他不厌其详地一一跟我解释:这是孙吴的、这是东晋的、这是萧梁的……还有什么东魏西魏、北齐北周,花色当真齐全,也铸得相当精致。我也记不得那许多。但我喜欢有耽癖的人,总觉得这种人更显真味,看着他一脸认真,却也听得痛快。”
他茫茫地抬起眼,脸上若带忧思,喃喃道:“那一晚,我看了好久他喜滋滋的样子。不知怎么,那喜滋滋的神色初看好玩,看到后来,只觉荒唐,荒唐之后,更觉悲凉。”
两人一时不由都静了会儿。
罗卷长饮了一口酒后,又对李浅墨道:“人与人都是互相影响的……我的心空了后,虎伥那厮的欢喜没了我的欣赏,也渐渐消退。他忽然抬眼望我,一声长叹道:‘可惜没酒。’我望着四周的山林恶石,心里也想:可惜,可惜……
“却听他道:‘有钱时无酒,有酒时无钱,为什么我这辈子老是碰到这样的事?’他自顾自喃喃骂着,最后忽怒向那四周险山怪叫道:‘可有钱有酒时,又他妈的没心情!’我听了心里喝了句粗话,直感觉痛快!
“他忽然望着我,神色间隐有忧伤,似在判断我是不是个可以一语的人。好久,他似得出了判断,自顾自梦呓道:‘今晚我说的话,你就当从没听到过。反正风这么大,他妈的什么都会吹散。你只要如风过耳,我就会说下去……他奶奶的,我这一生经历,除了偶尔跟钱讲一讲,从不对人说起。要说起来,谁说他妈的不是一篇奇谭?’
“我也没说什么,只听他顿了下,又接着说下去:‘你知道我出于昭武九城吧?可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远万里,跑到你们这汉人地面上来?’我没答言,听他自管自说下去,‘昭武九城,你们汉人口中的杂种胡,我们那儿的人可没你们这么好的运气,近有田亩之利,周围山川之险。我们在那沙漠里的绿洲间长大,虽略有田地,却不够如许多的人口耕耘,只能靠商贸。更倒霉的是,强敌环伺,一时是婆罗门,一时是西突厥……可这些我们都应付了下来,哪想哪想,最后还会招惹上大食。’
“说着他突然大怒:‘大食人那帮杂种!’我以为他就要指天画地的骂下去,没想……他忽呜呜地哭了起来。那一哭极为伤心,我从没想到过一个这样年纪的男人会对着我哭,还是这样一个爱财的人,且他还是虎伥。
“听着听着,我只觉得他哭声越来越嫩,似乎在哭声里回到了他的少年。我听着他在哭声里断断续续地杂述,也略略听明白了:他的家族,他的师门,他们的王室……他们的同胞,怎么受着大食人铁骑的欺凌。而他……他是他那一族人,数百近千口人命里,在大食人的屠杀里活下来的不多的几个。”
李浅墨也觉得心头惨然。罗卷全神凝注,陷入他的回忆里。
李浅墨毕竟是听众,隔了一层,虽然入神,还是隐隐觉得院子里,醉倒的柘柘似乎略有响动。他向下看了一眼,似乎柘柘醒了下,因为他人影一现。
可一望之下,却见柘柘已重又睡去,在自己眼中幻化如一棵矮矮的树。
他心中略涉遐想:也许,这醉后幻树的本事,是他们山魈一门的自保之术吧?世间奇事,当真不可揣测……
却听罗卷道:“我听他哭着哭着,忽然发狂喊道:‘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只见他抬起脸来,满眼通红,杀气凌厉,一身不汉不胡的衣服套在他瘦瘦的身子上,都要被他的怒气鼓满了。山风吹来,满世界凌乱,一切在他眼里似乎都成了仇恨的对象。那一刻,我甚至怀疑,他会向我出手,要把他的杀气全施出来,要毁了这山,这石,甚至这天,这地!
“我只听到,他哭至声嘶,哑着嗓子,又是凄厉又是温柔地呼喊着‘阿达、阿达,那希达,波洛米倚……’那想是胡话,可能里面夹杂着一串串的名字,也许有他小时的伙伴,有那些他注目过的姑娘,有跟他说过道理、限制过他行动的老人,还有他至亲的尊长……在我想来,哪怕那些从小以来认识的打过架成过仇的族人,这时在他心里,也是一种亲切。因为,那是他的过往……是他一生的牢笼,也是他永世的家乡。
“他果然在那山崖上冲撞起来,疯狂也似,对着山石出手。直到身上衣衫撕得过七零八落,才忽然坐下来,冷静已极地对我用汉话说道:‘所以我爱钱。艺成之后,我来东土,就是为了钱。我不做生意,因为那太慢,哪怕十倍的利也太慢。所以,我要么于乱军之中,要么凭一赌之力,到处搜括,到处集聚,我要钱!’
“这话他说得极为冷静。我听着他继续冷静地道:‘你知道我对自己有多吝啬吗,你一辈子也想不到的。我要把所有的钱都带回石国,我们石族人少被欺,等我有了钱,我要用钱雇来突厥人、乌孙人、大月氏人……让他们去给我杀、杀、杀!’
“他越说越冷静,冷静得已像一个局外人。只听他淡淡道:‘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虎伥了吧。哈哈,我一生都在为虎作伥。“虎之伥,不成人;不吞人,不为人;不借势,无所雄;不伴虎,无路行!”’
“他声音变得冷诮,既是讥讽自己,也是讥讽这该死的互相杀戮的世界。可最后,他的声音弱了下来,几乎幽幽地道:‘等最后,最后的最后,所有人会明白,我故乡的人会明白,尤其那些……我死去的族人,九泉下的鬼,会明白,我貌似为虎作伥,可我虽是“伥”,也只是故乡的“伥”……’”
晚风吹过,李浅墨只觉得满心寒凉。
这世上绝不仅有自己命苦,到处原来一样,到处原来都一样。他设身处地想起那个名叫‘阿堵’的虎伥,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涌了起来,那嵯岈险怪的世路……最终吞没了一切,吃人不吐骨头,有多少人,将哀如心死的根骨化尽,变做一‘伥’?
“后来……”他喝下一口酒,慢慢地问。他知道本已不需此问。
原来这就是故事的收梢。李浅墨再无酒意,也再无酒兴,寡淡地坐在那里,一声也不想说,一下也不想动。
他料想,罗卷长话至此,料也无言。没想罗卷忽一剔眉,声色俱怒地道:“可惜,这不是结尾!
“我没料到他心计如此之深。他用所有真的情绪,真的绝望,掩盖了他所有计谋的企图,冲淡了我那时代叶旎的出手之心,且同时向我隐瞒下了这事情中真正隐秘的关键。”
“这些还都不算……”他忽然自恨,猛然一拍腿,“我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只恨自己想不到……直到天色近明,我忽然不安,不知怎么突然想转回不老寨去看一看。”
他目光中突现杀气——那杀气狂悍得让李浅墨都如坐针毡。
只听罗卷事隔多年,犹是大怒如狂地道:“可我到了不老寨,居然发现……居然发现……居然……”他居然口吃起来,顿了顿,他才能接着道,“不老寨中‘九连环’,叶氏一门,一家三十七口,居然横尸一寨!”
“那叶旎……”他忽然哽咽得说不下去,怒起之下,一掌拍碎了手中酒坛。
那碎陶划破了他的手。手上的血一时与剩余的酒齐流。
李浅墨目瞪口呆:这世上、这世上……被杀戮者与杀戮者之间,身份居然转变得如此之快!
只听罗卷怒道:“他妈的!还等什么?
“那小子现在隐身天策府卵翼之下,以为这样我就不敢取他性命?他投身西州募,不知手握什么隐秘。嘿嘿,嘿嘿……”
他忽侧望向李浅墨,只喝了一声:“走!”
——走?走到哪里去?
只听罗卷怒道:“跟我去杀了那虎伥!”一语方罢,他的身影腾飞而起。
李浅墨激动之下,又兼担心,身形不由立时腾起追去。
他二人身形才动,如两只大鸟穿空而去,院子里的柘柘就在这时醒来。
它望着两个人的身形,忽然满眼是泪。
白天,天策府护翼现身许铺地界的共有百骑。正是他们,惊散了五姓中人与罗卷的对战。
毕竟,五姓中人,轻易也不敢招惹朝廷的。这时,入夜以来,那天策府护翼就驻营在距许铺不足二十里的龚家坡上。龚家坡一坡高坦,覃千河军马出身,哪怕现在统领的是针对大野龙蛇、天下五姓之类的草野势力,驻军极为严谨。
数十个帐蓬连绵环绕,虽不设辕门,但警戒森严。
入唐以来,天下平定,就算草野龙蛇犹在,也久已无人敢犯天策府护翼的威严。
可这一夜,将近三更,居然啸叫声起,有人来袭。
来袭的共只两人。可这两人之势,竟锋利已极。
他们居然能在天策府护翼的帐蓬丛中,环匝两道,冲闯三度,锐气不泄,搔扰近一更次。
覃千河是个谨慎端严之人,未料敌情前,不轻易发力。他下令诸军回环自保,可饶是如此,犹被对方伤了数人,好在俱远未至命。
来敌未通报姓名,覃千河也一直在中军帐中手抚他剑上苍绿的镡环,默坐了一更。直至最后听来人空中喝道:“虎伥虎伥,无论你隐身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