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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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好一会儿,等得人都不耐烦了,才见门口那帘子一掀,先探进门的居然是一根拐杖。那拐杖盘盘曲曲,脱漆落色,仿佛千年古藤,随时会蜕化为苍龙鳞蛇。
拐杖后跟进的人哈着腰,脸朝着地,背扭曲弯驼,一头白发稀疏的蓬起,人竟似比那拐杖还老。可再老也看得出那是一个老媪。
那老媪拐杖“笃笃”地触着地,沿着墙壁,竟一声声向邓远公三人的桌前靠近。走到距他三人最近的桌边时,她一手扶桌,喘了会儿,依旧脸冲着地,看也不看地问道:“谁是晋中十七堡的鲁堡主?”
鲁晋一愕。
那老妇人虽不抬头,也仿佛感觉到了一般,咳嗽了两声:“我家小姐想请堡主一见。”说着,她慢慢地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名刺。
鲁晋没想到他乡客旅,还有人会找到自己专门拜会,下意识伸手去接。那老妇人的手忽一缩。她这一缩,鲁晋竟一下没有接到。
只听她咳声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这名刺可太重,你须接它不起。”
鲁晋大奇之下,倒要掂量掂量这老婆子的本事。他臂已伸直,无可再探,却不回缩,只听他肩头咔吧一响,那本已伸直之臂竟又向前伸了半尺。他指尖才触及那名刺,猛觉得一股针扎似的内息直扎向自己指上。
鲁晋大惊之下,急忙提气。那老媪内息一发即收,已将名刺交到他手里,和声道:“通臂的功夫,加上胼胝之气,看来是真的无疑。”
鲁晋没来由被一个老婆子掂量了一回,不由又可笑又可气。他掂掂那名刺,口里讥讽道:“你说这名刺重,我怎么觉得轻飘飘的?”
老媪咳了一声:“因为名刺上附带的东西还没抬进来。”
说着,她用拐杖顿了两下地。门帘一掀,只见两个壮汉抬着个沉重的箱子走了进来,按那老媪示意,直接把那箱子放到鲁晋面前。
老媪咳声道:“鲁堡主亲启。”
她以拐示意——名刺中居然夹了把钥匙。
鲁晋一头雾水,又忍不住好奇,一边大笑掩饰着,一边开那箱子。只见那箱子却也似前朝宫里古物,盘头兽口,价值不菲。
鲁晋口里喃喃道:“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
箱子微启,他就朝里面看了一眼。他出身本是绿林大盗,见过宝货多矣,可箱子才开一缝,他“砰”地一下就合了箱盖子,这直觉之下的掩饰、不欲露财的习性,露出了他当年在道上混时的脾气。
鲁晋一时脸色凝重,变回一方雄豪的姿态,双目直逼向那老妇道:“你家主人何人?为何送我这般重礼?”
老妇人不答,边咳边伸拐指了指那张名刺。
邓远公和谢衣因为适才眼角里金光一闪,也不由把眼角余光略略瞥向那张名刺。
只见名刺上是一列行草字迹,当中一个“王”字却好辨认。
鲁晋脸色微变,愕然道:“汲镂……王家?”
——要知“汲镂”王家名列“天下五姓”!
五姓中前四姓原是为天下人公认仰慕的大姓,都有数百年家世,哪怕朝更代改,一直声名不坠,即所谓“岗头”卢、“泽底”李、“荥阳”郑,“土门”崔。这四姓发源或自东汉,或自魏晋,名门家声,响彻一世。
而太原王家,虽排在最后,可这一姓最为前四姓推祟。四姓婚姻之时,也最愿娶王家之女。甚至不称其为“太原王”,而直称为“汲镂王家”——意谓与此王家结亲,有镶金镂玉之美。
可惜王姓这一门人丁一向不太兴旺,常常数代单传。甚至生女亦少,由此反而声价愈高。
那老媪一点头,“堡主即请移步。我家小姐就在门外车里。”
鲁晋站在那儿一时迟疑,他回味起那老媪适才的内息家数,猛然问道:“你可是卜老姬?”
老媪淡淡道:“老妇不过一老婢子,姓甚名谁有何重要?倒是小姐正在专侯,鲁堡主勿再让她久侯。”
看着她一副宁定定的神态,鲁晋倒信了从来不轻易与人结交的王家真的是找上了自己。
要知卜老姬本是“昆仑奴”一脉中的顶尖高手。他们这一门,一向最喜欢与他人做奴婢。当然,如果不是世家大族,权倾一方的豪门,却也请他们不到。相传当年她就曾在前隋杨素府里,多少杨素的政敌仇家,都是死在她的手里。
鲁晋与邓远公、谢衣此聚本为“消寒之会”,他一时不由犹疑:如果现在就去,未免被他二人笑自己禁不住那“汲镂”王家的声势货利之诱。
可犹疑之下,他毕竟是有一大摊家业要养的,一定心神,朗声笑向邓远公二人道:“我倒要去看看,‘太原王’还会有什么事要托求于我?”
说着一拍那箱子,“砰”地合上了锁,仿佛不屑地向门口大笑行去。
他消失在门外,那老媪还在用拐杖顿着地,仿佛想对谢衣与邓远公两人说些什么。那两人却只顾推杯碰酒,看都不看,对她略不一顾。
那老媪等了会儿,叹一声,才踽踽地向回转。
直到她与那两个下人都走出门外,邓远公才冲谢衣笑道:“鲁晋拍箱子就走了。”谢衣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见此老忽一眯眼,“箱子拍得可痛快!可……钥匙还在他手里。”
谢衣被他逗得也忍不住朗声一笑。可说笑之余,两人还是忍不住耸耳细听那门外的形势。
只听到鲁晋出了门,上了车,在车上略坐了不过一刻,就大笑酬别,又下了车。下车后顿了下,似在考虑要不要再进来,却终于未再进屋,吩咐了声什么,即长驱而去。
一时只见适才抬箱的两名壮汉走了进来,要抬那箱子。
邓远公斜瞥一眼,随口问了句:“他不要?”
那壮汉闷声道:“不,小的们这就给鲁堡主送去。”说着,抬着箱子出了门。
邓远公望着他们背影,一笑之下,与谢衣又碰了一杯,口中叹道:“潘十老最近可谓昏聩,连鲁晋这样的人居然也招进了消寒会里。”说着含笑道,“不过是一箱宝货,加上汲镂王家的声势,再加上卜老姬这样的人物……也不过如此如此……”
他手持一杯酒,似想借这酒消消适才沾染的满身浊气。
谢衣却含笑道:“我看他们是谋定后动。”说着,他笑看向邓远公,“估计图谋的该不只是鲁堡主而已。”
邓远公听着也笑了:“谢兄弟,我老了,年轻时可能还不敢说什么是不热衷的,但现在,行将就木,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打动我的?”
却听一声清脆脆的童声道:“那这个如何?”
门帘一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进来的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童。那童儿生得伶俐至极,白齿红唇,笑嘻嘻的。他虽一身小厮装扮,却大大方方。一进来,连店中客人都觉得眼前一亮:哪儿找的这么好看的小孩儿去!
只见他身段快捷,不知怎么一晃,已在邓远公桌上放了张单子,然后人就敛手而退,直退到离桌边五尺远处敛手候着。
他奉上的是一张礼单,那单上列的不过几行字,多是古人字画真迹。
谢衣瞟了一眼,含笑道:“顾恺之的都在里面,看得我都心动了。”
邓远公冷眼瞟着,面色未变,可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一点喜意。好半晌道:“好是好,可惜我老眼昏花,要之也无宜。”说着一推那单子。
那小僮一笑,从靴掖子里又掏出一张礼单来,身形一晃,送到桌上。
这张礼单却只一行字。
谢衣“咦”了一声,奇道:“这是什么?”
邓远公看了不由也是一愕,脸色却变得肃穆起来,怀疑似的连连以指叩桌,喃喃道:“这本书……自先祖遗落之后,就未再见。当时是在西晋末年,那时,王家似乎有人在洛阳为令,也真有可能落在他们手里。”
他说着冲谢衣一叹:“这是我远祖邓艾的手书真迹《蜀道干戈志》。此书世人不晓,仅供家传,可惜在我们祖辈手上,就遗失久矣。”
谢衣不由沉静下来。他担心地看着邓远公:“看来,他们所谋不小。”
邓远公微微一笑:“谢兄可是担心老朽这把年纪还看不开,耽于外物,为此赔进一条老命去?”
他似也很难割舍,强忍着,把眼睛再都不肯看一眼那单子,轻轻推开,勉力自控地笑道:“回去告诉你家主人,邓远公虽性耽于此,又是远祖手迹,本该尽力收回。可惜,我现在已有一把年纪……”
他又一推那单子,甚是坚决:“失物复得,固然堪喜。但丧乱以来,家门不幸,姓邓的除了老朽,再无多余一个子弟。哪怕得了,却又传与谁去?就算是随珠和璧,到如今,也于我这垂死之人无益了。”
说到后来,他一头白发萧然,口气里满是悲怆之意。
谢衣自与邓远公相识以来,一直只见此老潇洒脱略,没想今日口气会如此衰飒。他心中想到——邓门一族,也曾鼎盛一时,数百年烽火后,当真仅余此老?
却听下面那小僮叹道:“怪道我家小姐说,光凭这些,只怕还求不到邓爷爷赏脸的。”说着,他伶俐俐地靠近前,收起那两张单子捅到靴子里,微笑道:“可是,还有我呢?您老一直都不肯看我,难道全记不得我是谁了?”
邓远公终于扭脸向他望了一眼。然后,他脸色猛地一愕:“你是……”
那小童笑道:“不错——三年前,许昌……”
邓远公眼神一时悠远。
……没错,三年前,许昌,他是见过这孩儿一面。当时就觉得他特别像谁,现在想来,可能是像他亡妻的一个侄子,但那侄子在那烽火中最后也丧了性命。这倒还罢了,世上如此多人,两人相像,也不足怪。可奇的是他当时一眼就觉得这孩子的根骨气质,竟极合他的脾气。
邓远公出身邓氏,所学的却是莫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