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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开唐-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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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窗的是那乌巾子弟,风一卷入,他当窗长吸了一口凉气,脱口道:“新丰好大雪……”

  却听座上那壮汉哈哈大笑了一声:“谢兄果然不愧是当年江左子弟,一见雪,就想吟诗了。来来来,咱们三人都凑上几句,把这首诗续完如何?”

  他说着,冲那上席老者一笑:“远公,这第二句就是您的了。”

  那老者名叫邓远公,有七八十岁的年纪,肚腹极大,松松泄泄,腹上累垂的皱纹透过夹衫都看得到褶子。他一对耷拉的眉毛已经见黄,随口接了句:“天寒兽不奔。”

  那大汉哈哈大笑,拿眼四扫,猛地注目窗外,胸中仿佛块垒堆积,道:“待寻弓藏处……”

  他面现凝思,正寻思着结句,却听窗外有人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尽多可杀人!”那一句语气决绝,血性迸发。屋内三人本来个个脸上颇多落寞之色,受其一激,登时精神陡现。

  那大汉鲁晋接声道:“这位朋友……”

  半撑起的窗子下,只见得到外面雪白如素,一片衣角早已闪过,那吟诗的人却已经走远了。

  邓远公一摆手:“不用喊了,是过路的。”鲁晋心有不甘,凝目远眺,口中喃喃道:“只是他这路也过得忒快了些。”

  那乌巾子弟姓谢名衣,出身江左名门。他们这一姓,在六朝时也曾风流爽慨、名播一时,不过自从前隋灭陈,声势也就大不如前了。

  他年纪不大,有二十五六岁,面孔不乏江左子弟的清秀。只见他用指甲弹了弹茶水上的浮屑,淡然而笑道:“——尽多可杀人?不过这已不是个可以随口言杀的时世了。隋末以来,天下板荡,伏尸百万,饿殍遍野,难道那时该杀的犹未杀完?”

  邓、谢两人脸上都浮出点冷诮的味道。鲁晋神色却有些微尴尬。

  他是山西十七堡堡主,当年李渊起事时,也算从龙功臣,势力要强于另两人。但现在是煌煌如日之高举的开唐盛世,那一点功劳也就渺不足论。而论起门第资历,偏又是他显得最弱。面对着别人的数百年家世,他总感觉自己多少有点暴发户的嫌疑。更让他焦虑的是:他暴发又暴发得不够煊赫,破落也没有别人破落得彻底。

  这是一个“消寒会”。自从开唐以来,许多高门大姓受到打压,只能守着祖上余荫,却又不甘在这时世中消沉,于是就组成了这么个“消寒会”,消的是他们在这煌煌盛世中那不合时宜、难共时令消长的不可言说之“寒”。

  今日他们三人偶遇,可谓各有怀抱,却不妨坐在一起,共话寒凉心境。

  却听鲁晋大笑道:“大家猜猜,刚才接得出最后那一句的,凭那口中飙劲脚下轻功,以当今湖海人物,却会是谁?”

  谢衣没有答言,自顾自研究着他手上那盏茶。过了会儿,邓远公才淡然道:“如此飙驰而过,却又凛烈自如的……南来无过肩胛,北来或是罗卷吧。”他话一出,谢衣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微妙。

  鲁晋愣了愣,嗤声笑道:“肩胛?”他一撇嘴,“那小骨头?他这一辈子又杀过几个人?”言下颇有不屑之意。

  这食肆之中,因为年节方过,又当大雪,本没有几个客人。

  除三五常客之外,就只一个小店伙在店堂中架着一炉炭火,用铁丝蒙炙着东西。那店伙年纪很小,一根根雪白的牛蹄筋在他手里油汪汪地黄了,哧啦啦地在火上烤着,那烟扑到人脸上,让小店伙的脸上仿佛涂了一层油彩。

  烧过的炭气垢结在了他的衣上,连头发上也镀上了一层焦味,整个人烟熏火燎的,不过这也挡不住他的年轻。就算一双眼垂着,就算身边调料纷撒、炭火零乱,但那一层烟灰之下,还是露出腰长腿长的灵动来。

  那小店伙正专心致志,烤得极为认真。这时手中忽顿了下,似被耳边飘过的话引起了注意。听到鲁晋的话,他油烟覆盖的脸上不知怎么就露出一点怒意。

  鲁晋正挥着手催吃食。那小店伙端着一盘新炙好的牛蹄筋送了过去,邓远公远远的用一根筷子叉了一条过去,另一手只用筷子轻轻一剖,那筷子在他手中便利如牛刀,轻松松就割切下一段来。

  他闭上眼,含诸口中,细细品味了会儿,喃喃道:“不错,不错。”然后方睁眼冲身边两人一笑:“让二位见笑了,人老是老了,却变得越馋起来。”另两人不由莞尔一笑。

  鲁晋笑过后问道:“远公,您老慧眼高识,且看看这个是个什么玩艺儿,随口批注批注,也好给我和谢兄长长见识,添添酒兴。”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那是一张薄薄的响脆的纸,风一吹来,纸就脆脆地响。纸上的字迹工整太过,应是衙门小吏的笔意。

  邓远公向那纸上看去,却见纸上题头有三个大字——西州募。

  邓远公眯起眼,一字字照着那纸上念道:“边庭之事,国之重务也……自高昌授首以来,西胡归心。然异种之人,多有翻覆……今朝廷特置西州重镇,以备边防,专敕武德以来,天下流死亡匿之徒,往戍西州……”

  他一边念,一边以指叩桌,另一只手却在空中挥洒,念毕笑道:“李世民这小儿却也有些本事。登朝不过十几载,就北平突厥,西伏吐谷浑,兼收薛延陀,南方军力可达交趾,与吐蕃结亲以成甥舅之谊,建北庭都卫之军与安西都卫之兵。如今天下版图之大,可谓数百年所未有,真可上比前汉了。”

  谢衣与鲁晋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仿佛看到了那个慢慢涨开来的大唐。

  ——这唐,是从五胡乱华以来日渐瘠薄的土地上,重新稼穑,重新滋长起来的。他竟渐渐漫出雄关,漫出长城,覆盖了沙碛广漠,朔风晦雨,竟漫出来一片雄阔的气象来!

  可鲁晋意似不服,哂然道:“确是堂皇。可普天之下,未必已尽入他李姓掌控?尽是顺民?”

  邓远公微微一笑:“鲁老弟可想听些‘盛世危言’?”他语气里浅含谑意。

  鲁晋却感觉不出,故作豪态道:“我是袖手已久了。可普天之下,岂少英豪?未必尽可为那李家驱使。”

  邓远公含笑道:“英豪何尝少?不过,时也,命也,势也。不错,他们李家出身不过关陇贵族,论起天下门弟,上有山东大姓,江左名门,倒是他们资历为浅。所谓‘岗头泽底’,天下五姓。那‘岗头’卢,‘泽底’李,‘荥阳’郑,‘土门’崔,与太原王家,又何尝服气?五姓之中,不乏英豪子弟。李唐王朝的体制之争,此事必成其一。

  “再说隋末以来,天下板荡,当日大野龙蛇,不甘雌伏的犹不胜枚举。‘大野龙蛇会’这一股岔力,拼合上李姓旁枝王族的诸侯之势,亦可为动荡之源。

  “李世民雄才大略,广收异族,无论突厥可汗,还是薛延陀之属,往往动辄十余万人,大举迁徙,或入卫京师,或戍守边境。以他之胸怀、魄力,有生之世尽可压服得住,可谁保得住他子孙就有他一样的魄力勇慨?此其三也。

  “且不说这个,单说那太子储位之争,已见端倪。李世民对外雄才大略,可家门之事,他一样提得起放得下吗?”

  说着他一笑:“不过我是乡里老儿,这些大事闲话则可,细说可没意思。说个二位可能没注意的,两位可曾关注,近日长安城中,‘不良帅’的声势虽不惊人,却已渐渐滋长?”

  谢衣与鲁晋怔了怔,不知此老怎么会突然提起那官卑人微的“不良帅”来了?所谓“不良帅”,其实是当时人们对衙门中缉捕流氓小窃的捕役的一种称呼,也偶或用来称呼长安城中那些赌狠斗勇、混迹街巷的不良之徒的首领。

  却听邓远公笑道:“这个时世是日渐繁盛了:东、西两市流通的货物宝贝越来越多,公主王孙们的宅邸私苑也越起越华灿,滋长其中的利欲不法之事也就越加难以控制。那些不甘身世、铤而走险的青皮地痞们,也就会日渐其多。别小看他们,我说过,这是一个渐入剥夺的时世了。剥夺者之间总会有冲突,这些不良帅们日后必推波助澜,成为长安城中公主皇亲、卿相贵族们彼此恶斗时的助力。”

  说着他在桌上叩了叩指,随口低哼道:“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大家被他三言两语所描摹出的时世所吸引。连那小店伙都不由听得入了神。

  就在这时,街上传来一阵辘辘的车声。那车声很怪,夹着脆响,一拍一板,若合符节。小店伙好奇心起,弯了弯腰,就着门口帘底的缝隙处向外望去。

  那缝隙很低,上面全看不到,只见得到车子底下的两只轮子——那是一对朱红的车轮。那红色映着雪,越显得明丽触目。

  满街全是雪,轮子上也就干净。漆是全新的,并无一丝脱落,而轮毂之上,竟镶着一串银制的响器。那音乐之声就是它发出的。

  近日新丰大雪,据说郊外的雪堆积得已近盈尺。路乏行人,商旅困顿。雪白的街上,却忽驶来这么一辆朱轮的车子。

  这车子的出现,就仿佛一场奇迹。

  单看那轮子,就让人平白对他生出无限遐想:宝马雕车,朱轮银饰,真不知它是从哪里驶来?

  可惜小店伙儿放不下手里的活计,无法追出门去细看。脑中却不自禁幻想起那轮上的车厢和拉车的骏马,不知该是何等的端正富丽。

  为那车声引动,邓远公三人一时也住了口,望向窗外。

  只见鲁晋的口微微张开,那车的檀毂桂辕,芳帘珠幕,想来华丽得让久经世面的他都觉得骇异。邓远公与谢衣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诧异。

  那车恰恰停在了门口。

  窗边这三人虽自称远避于世,可还是忍不住对那车子起了好奇,等着看会有什么人掀帘进来。

  等了好一会儿,等得人都不耐烦了,才见门口那帘子一掀,先探进门的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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