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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开唐-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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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的感觉,让他自己觉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儿时。

  他不是“小却”,不是“李砚”,不是娘口中的浅墨。

  ……他还是那个“却奴”!

  总是可以被轻易易就剥夺着的“却奴”!

  他手中的鼓点让场中知音者都闻之一悚。

  然后,却有一点轻柔从他手中流了出来。

  那是一点温温凉凉的依恋。轻柔的,让鼓槌碰到鼓面,都像春料峭时节那偶然而至的破暖的风;像晓起霜晨,马儿鼻息咻咻地把鼻子凑上你的手掌;像一场飞翔前乳燕的回首,刚长成的翅尖轻轻拂到了旧日的枝巢……像薄薄白白的雾,像那脐带要断未断时的一点疼痛静好,都在那敲击轻触下,在鼓槌与鼓面之间生发出来。

  ……那是什么?

  殿中一时人人疑惑。

  可那狂怒沸腾的鼓声未止。只是没人想到:同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鼓点节奏在那带面具的少年手底下生发出来。那汹涌的海一样的狂燥,与那薄白的浮在海上的晨雾;那疾掠的马的鬃发,与马眼中晶莹的泪滴;那满天狂雷,和雷下细嫩的草……乐师们都是敏感的,舞者亦是,他们先有困惑,却猛地兴奋起来。

  突然地,却奴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响板。

  那响板在他指间“叮”然一响。

  然后,鼓声顿寂。

  他双手一撕,把那件上衣已从身上剥下,裸着一个少年的躯体,竟脚踩鼓点、向舞茵上行去。

  殿中一时寂然。

  有那么一下,身后突然怯生生的、犹疑不安的,然后欢畅已极地响起了一连串响板的鼓点。

  却奴回头一望,却见一个长身的影子立在殿角。他手中执板,轻轻敲起。他敲响的正是自己心中的乐韵!

  原来那是师叔……好久、好久没见的师叔,娘口中曾那么憾然轻暖的提到的师兄“宗令白”。

  到那板声响了几响,才有人辨出,然后惊“哦”道:“哦,居然是……”

  “云韶!”

  ——没错,是云韶。

  多年来,久已绝迹的《云韶》。

  ……却奴踩出的鼓点正是那一场“云韶之舞”。

  只见这少年姿式沉郁,步履端凝。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纠纠兮穴夜鸣”那样一场如晦如暝,风雨将至的阴天里……然后,居然是回溯!

  回溯到风雨之前——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

  与日月兮齐光。

  ——回溯到那云神初起,风雨未至,沐浴方好,华彩披衣的时光。

  却听有人控制不住地低声道:“乱了,乱了,全都乱了。《破阵乐》中,怎么会冒出云韶,而且,那孩子脸上,居然戴的是‘大面’!”

  却奴脸上戴着的面具是称为“大面”,那本是舞“兰陵王”时专用的一种面具。这面具的由来是为:相传北齐时,有兰陵王名长恭者胆色极勇,阵前军中,杀敌破贼,遗撼的是人长得太过好了,生得面目如妇人好女。他为此自撼,一直自恨如此颜面不足以威敌,所以刻木为假面,每临阵仗,即戴此自雄!

  后世依此事迹,就演绎出一段“兰陵王”的大面之舞来。

  太常令已经慌了,急惶惶地想赶那少年下去,将之呵斥加以刑罚。

  可正座上坐北朝南的天子,面上只微露诧异,喃喃道:“云韶,居然是云韶?不是说,自她以后,好久已失传了吗?”

  满殿乐声骤停,只有宗令白手中的响板还在敲起。

  他一手执板,一手敲磬,玉声叮然,板声铿锵。

  那响声托在却奴的足下。却奴已舞到云神沐浴已竟,将要出发,揽辔高驰时。

  那情景正是:

  ——龙驾兮帝服,

  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

  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那场生命的初始都是这样的。每个人,每段韶光的开始,也都是这样的。从一降生,兰汤浴罢,华彩披衣,每个人都以为生命中所有的就会是这样一场出行华灿!

  但……云韶宫中,匹练悬颈;云韶宫外,宗令白一生空叹;教坊之内,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里,回来面对的,竟犹是,这一场“雷填填兮雨暝暝”!

  却奴裸身而舞,他的颈后长发,飘拂在他少年之颈上。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人生中的痛与快,恨与美,那嵯岈的崎岖不止的路与行到路尽处一抬头满天横卷的云……他在想像中想像着娘说过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场舞,那一场“云韶”,那一场爱与美,那一场虚荣与失落,与由此而来的磨难坎坷,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胀破了。

  他忍不住,因为自己的脚怕是不跳都要肿了,那舞不过是胀破后流出来的生命的汁液。那舞,对于敲着板击着磬的宗令白来说,是一场爱痛沉湎,对于却奴,却是放恣与救赎。

  是的……救赎!

  他今日之所以前来,就是要好好看看这个人,这个杀了自己的生父、亲娘与五个哥哥的天子,这个自己时常都不由得仰望钦服,时常又不由恐惧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见一见这个人,那个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毁灭,一手创建着一手扼杀着的……为普天下万众,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风云突变,带着自己这几年草野间的成长,带着小时教坊中得来的底色,带着依恋,带着一点愤恨,带着那云韶宫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着并痛哭着……一场舞来,一场梦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声道:

  “你是谁?”

  “你就是那个却奴?”

  他忽然沉声喝道:

  “你是、她的孩子?”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十、长天刺

  ——胡床上的天子一挥手。

  满殿人等,一时俱都退下。

  明德殿中,正面相对的,只剩下一对叔侄。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却奴。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却奴突然定住。

  他终于,终于有机会直视着那个男人的眼。直面向他,如同面向自己的命运。不止自己的,还有娘、爹、自己的哥哥,以至天下万众兆姓的命运。

  他只想好好地看一看。

  那威压于一切之上的,男人中的男人,王中的王,可汗中的可汗,是个什么样子。

  殿角边,瑟缩得忘了离开的宗令白正在那里轻轻地抖着。

  他怔怔地望着云韶的儿子。然后,只见到却奴突然伸手,用力在自己脸上一撕,竟把那面具生生撕开,裂成两半,掷之于地。

  面具下,现出他一张少年的脸。

  胡床上的天子忽有幻觉,像自己梦中见过的:清冷的早晨,一片草野间,露水沾住草叶,一匹筋骨轻骏的小马直面向自己跑来,它的身上汗着血,可身后,是那么薄白柔软的雾。

  那满地云韶舞罢的余韵中,他只见那孩子的双眉横横地拉直,眉锋挺挺的秀逸;唇角,平平地抿直,中间,是一条直线的鼻。

  这孩子,真是那云韶的儿子?难怪,长得有……她遗下的那么一分好看。

  激动的红潮正在那孩子的颊上褪去,渐露出一片苍白来。

  ……他居然敢问我、怎么敢?

  却奴忽然抬脸。

  “因为,我是一个王子。”

  “我要从今天起,就不再是什么‘却奴’!”

  ——哪怕是一个已“息”的息王的“息王子”。

  ——哪怕是已为史官所“隐”的隐太子的“隐王子”。

  少年的眼中忽爆起一片坚定的晶亮来。

  ——我依旧、

  ——是我自己生命中的那个王子!

  “很有胆色!”

  “颇有些像我。”

  “看来是我们李家的种。”

  胡床上高坐的李世民含笑喃喃道。

  “那么你不叫却奴了,却叫什么?要我赐你复姓为‘李’吗?”

  却奴猛一摇头。

  ……你赐不赐复姓、我也无奈的注定姓李了。

  对于这个命定,他感到有些惘然。

  他极力镇定着冲胡床上的人道:

  “我叫李砚,砚台的砚,表字浅墨。”

  “因为娘生我时,石床上一星棉絮都没有,她说冷得跟砚台一样。上面有生我时流出来的血,在夜色里看起来,像污浊了她人生的一摊墨。”

  他的声音微微温柔起来。

  温柔的牵扯出当年生养时留在记忆里的痛。

  李世民的眼中也像蒙上了一点什么,有点软化。

  “你来,是为了她?”

  “或是已经见过了?傩婆婆是我的乳娘,她做事我都不好处罚她的,所以越来越只管自行其事。”

  “你娘、她还好吗?”

  却奴猛地抬头:“她死了!”

  李世民“哦”了一声。

  死了?——那个他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死了?

  那个他大哥曾夸耀于他的女人,那个甚至于比萧皇后,隋炀帝的公主,自己的耿嫔都漂亮的女人?

  然后他的目光深长起来,那么深长的目光足以罩住却奴,罩住他的过往由来。

  他看着这个少年,像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匹小马,掂量着它的姿质脚力——是不是好驯养的,以及日后驯养出来又跑不跑出迅捷轻快的脚步?

  李世民一生爱马,当年战阵之间,曾亡故六骏。每当回想,心中犹痛。但他那样的男人,觉得无论什么死了,只要是为他,那死的、也值了。

  就是如今,国事倥偬中,他还不忘弯弓驰猎。

  他想起他的王家禁苑,想起太仆寺,他还想起曾在太仆寺辖下的马厩里题过三个大字:

  “天下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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