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第1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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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马球会】
一方黄绸包袱皮儿包裹着一块头骨,放置在一方旧案之上。那黄绸包袱皮儿上墨迹淋漓,上面还是前晚谢衣酒醉后写下的话:“千古声名,百年担负;他人太平,自家寥落;干戈一死,死亦何憾?百战身裂,不负此生……”
墨青的字,杏黄色的绸;惨白的头骨,细腻的丝纹;落拓的字迹,跋扈的人生……几下里鲜明对照,恰似那大野豪雄跌宕的一生。
隔着这块包袱皮包着的头骨,李浅墨与覃千河默然对坐。
——那头骨是许灞的。
前日一别,谢衣托李浅墨把这块头骨代交给覃千河。
此时,覃千河默默无语。他与袁天罡、许灞共列天策府三大统领,彼此之间,袍泽之谊想来深厚。今日他是应李浅墨之约来到碧妪茶舍的。这时面对着案上的头颅,他久久开不得口。
良久,他才张口道:“我与许灞兄、袁天罡兄同担圣上的护卫之职,其实,早从圣上还身为秦王时就开始共事了。如今,我统领骁骑,许灞兄监管宫禁,而袁天罡兄职掌刺侯、分管消息情报。本只道,有我三人在,圣上的安危就固若金汤。没想到,许兄居然会先走一步。”
他苦笑了下:“这些年,我们之间,不免常有职务上的争执,但再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先走一步。想当年,我与许兄、袁兄初相识时,同辅秦王,那时是如何的肝胆相照。但这些年下来,尘劳日重,隔膜渐生。你猜怎么着,我见到许兄的头骨,首先想到的是什么?”
李浅墨怔了怔,只觉得覃千河与他说这话时像有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这在覃千河来说,想来极为难得了。
只见覃千河自嘲式地笑笑:“我首先想到的竟是许灞兄的这个位置。你知道,人死了之后,一了百了,可位置不会死。我竟然觉得最让我措手不及的是,该怎么跟圣上建议,由谁来接替他这个位置。”
他苦笑地看着李浅墨:“这里面关系到很多势力,也必然会牵扯到不少纷争。魏王府初闻许灞兄身故的消息,就在暗中力推李泽底继任其职务;奇怪的是,王子婳女史竟似想借长孙无忌之力,力推崔家的崔缇上位……这些且不去说它,多年袍泽之交横死,你一定好奇我伤不伤心,但我、竟像没有觉得伤心。”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看来,这个长安,我住得太久了。这包袱上的字是谢衣兄的吧?人难有两全,现在,他还保有感情。而感情,对我来讲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了。这个长安城现在已容不下人的伤心……这个我也算曾参与一手创建起来的长安。”
说着,他望向楼外。
碧妪茶坊的楼头,望出去就可见到乌瓦肆一带低矮的房舍,房顶上都是鳞鳞的黑瓦,衬着那些黑瓦,远远还可以见到朱雀门的城楼。那城楼上金碧辉煌,这种色彩间的对照就构成了整个长安的底色。
此时晚云低压,李浅墨细细体味着覃千河的话:当年你满怀激情地创建着什么东西,终有一日成功了,可那一日,那东西却把你当年满怀的激情全给吞没了。
他望着对面的覃千河,只见他长眉细目,三绺须髯,仪态不愧为当朝的龙虎重臣。可他分明在怀念着自己还不具备这等威仪的少年时光,因为,当年他亲手参与建构的这个长安,没想有一日,居然成了自己的束缚,泯没了他多少还有些留恋的少年心性。
可覃千河接下来说出的一句话,却让李浅墨大吃一惊。
“现在我想,推荐你接任这个职位。”
李浅墨一愣,指着自己诧声道:
“我?”他笑容里闪现出一丝揶揄,“覃统领难道忘了我的出身吗?”
——李浅墨很少想及自己的出身,但这时,他却不能不想起他那个身中秦王一箭的生身父亲。
覃千河叹道:“没忘。但我想推荐的还是你。李泽底与崔缇都出自天下五姓,且与魏王、长孙无忌脱不了干系,秦玉乃凌烟阁上功臣之后,我想,圣上也不想找一个跟外界有太多牵系的人当此重任。用你,他恰恰最为放心。肩胛的徒弟,应该不会傻到以杀人复仇为己志的。”
说着,他又重重地加了一句,“而以圣上的度量,你也可以放心。”
李浅墨只觉世事荒诞,他不会去刺杀李世民,也不意味着他会去做这个皇帝的臣僚侍从。他微微一笑:“我身无长物,当然没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的总是那些富有四海之人。”
覃千河微微一笑:“答不答应,当然由你。但这是你重返长安的一个最好的时机。此外,无论你以其他何种方式重返长安,都未免名不正而言不顺。小兄弟,勿谓我言之不预。”
李浅墨不由一笑,暗想:他刚刚还感叹着长安城对自己的桎梏,这时,却又把“重返长安”这个宝贝无比重要地捧到自己面前引诱,人的感情真的都是复杂的。
然后却听覃千河压低声音道:“好,咱们先不提这个,今天,我正好想请你帮一个小忙。”
李浅墨不由愣了愣,以覃千河如今的地位,居然有什么忙请自己来帮?
“我想请你,去帮忙打一场马球。”
只听覃千河无比认真地道。
“马球?”
——什么样的马球?居然要覃千河开口请托自己去打?
李浅墨忍不住一皱眉,却听覃千河叹声道:
“圣上这两天的心情不好,很不好。”
他摆弄着面前的杯子,神情郁郁。
不言而喻,李世民的心情不会好,因为许灞的死。许灞跟随李世民多年,而李世民终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当年袍泽一旦横死,难免令他这中年皇帝大起伤感——且,只有死了的人,才可被证明是终其一生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因为、所有活着的人都未盖棺,还难定论。而这种忠心之臣,毕竟是死一个少一个的。
却听覃千河道:“圣上甚至想亲自为许灞服丧,想当年,在极危难中,许灞最少也救过圣上十余次吧。但为了国礼,此举多有不便。我想,圣上一旦心情不好时,多半又会想去打一场马球。圣上一直酷爱马球,这个你知道吗?”
李浅墨摇了摇头。
只听覃千河道:“圣上爱马之名,天下皆知。他也酷爱马球,只是当年外有魏征,内有长孙皇后,他们数度进谏,圣上才不再公开亲自游戏了。不过,以我所闻,以往圣上但有心情不快之时,就会由监护宫禁的许灞兄偷偷护卫他出宫去打一场马球,我与袁天罡兄虽说知道,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圣上如今心情正不好,为了许灞的死,也许仅仅出于纪念,也会出宫再去偷偷打上一场马球的。”
他叹了口气,“但以往,这种微服出行,自有许灞护卫。如今许灞去了,我和袁天罡兄都不方便跟随护驾,因为,这事圣上本就不想让我们知道。所以,明日傍晚,我想请你去和光校场一次,暗中护卫一下圣上。现在的长安城,确实并不那么太平。”
李浅墨不由怔了怔。
覃千河说得不错:也许,仅仅为了纪念,李世民也会这么做的。
可、刑天盟……
但以李世民胸襟,自不会怯惧于他们。这个马上皇帝,哪怕在如今端居垂拱之日,也忘怀不了他曾经的“马上”的。
想了想,李浅墨允诺道:“好。”
“但有一个交换条件。”
覃千河微微一愣。
却听李浅墨淡淡道:“也没什么,只是我近来得知,有人想对太子身边的人下手,借以离间皇上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承乾兄如今怕只剩下那一个好知己了,我也算与承乾兄相交一场,不忍心见他倚重的人横死,所以,交换条件就是,我代你暗护皇上,但你要答应我,恰当时机时,要救那称心一命。”
——覃千河是李世民身边的人,也极得李世民信任,魏王如要扳倒东宫,从称心身上下手,定是要进谗言以动李世民之杀心。可如有覃千河这等皇上贴身的护卫统领暗中襄助,只怕终有令皇上缓颊的机会,称心也就有了活命之机。
只见覃千河低头想了想,终于一点头。
只听他道:“和光校场上,近年来,一直有一个少年子弟们的击球会。长安城但凡酷爱马球之人,都会按着会期聚众出城去打球。这事你一个人去不好,找些朋友,凑成一队,一起去打,也不致惹人猜疑。”
金锤玉鉴千金重,
宝杖雕文七宝球。
奔星乱下花场里,
初月飞来画杖头。
——这首诗,说的就是马球之戏。
有唐一代,能令长安城中举城若狂的,大概无过于马球了。
马球不同于蹴踘,蹴踘是徒步之戏,马球却是马上之戏。游戏时,双方洒油筑场,垒垣为门,各骑骏马,以鞠杖击球,击入对方球门为一筹。先击中者,谓为“拔得头筹”。
比赛用的球是用轻木掏空制成的,上面漆成红色;而球杖杖头,多为偃月形状,即是诗中所谓的“初月飞来画杖头”了。
——李唐以来,天下承平日久,长安城渐渐就流行开了打马球。据说,此戏本出自波斯,原名为波罗球,因为最初球场就是筑在波罗林下。其后传入大秦,再一路东传,直至西域,最后传至长安。
当然,玩得起马球的大多还是当今富贵子弟。长安城中,所有豪侠少年,几乎无人不嗜此道。甚至当今圣上也曾一度痴迷于此,因为内有长孙皇后,外有谏臣魏征不停地谏劝,他才不好再公开操弄此戏。
可这游戏却在一般长安子弟中风行起来。连梨园弟子、西域诸蕃、军中健儿、闾里少年,甚至中榜的进士,都无人不嗜此戏——当时进士中榜之后,于曲江池宴饮、大雁塔提名罢,几乎都要齐会月灯阁下打球,以此为乐,足可见出当日朝野之间痴迷的风气。
长安城出名的球场,除宫中的御球场外,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