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自传-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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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五年小说《家》出版后两年我曾经说过:“自从我执笔以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我的敌人的攻击。我的敌人是什么?
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止社会进化和人性发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势力,它们都是我的最大的敌人。我始终守住我的营垒,并没有作过妥协。“我因为这一段话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多次的批判。其实在那一段时间里,我倒是作过多次的妥协,即使不是有意的妥协。《家》是我自己喜欢的作品。我自己就是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的,我如实地描写了我的祖父和我的大哥——一个”我说了算“的专制家长和一个逆来顺受的孝顺子弟,还有一些钩心斗角、互相倾轧、损人利己、口是心非的男男女女——我的长辈们,还有那些横遭摧残的年轻生命,还有受苦、受压迫的”奴隶“们。
我写这小说,仿佛挖开了我们家的坟墓,我读这小说,仍然受到爱与憎烈火的煎熬。我又看到了年轻时代的我,多么幼稚。多么单纯。但是我记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乔治·丹东的话:“大胆,大胆,永远大胆。”我明白青春是美丽的,我不愿意做一个任人宰割的牺牲品。我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了“我控诉”。我写完了《家》和它的续篇《春》和《秋》,我才完全摆脱了过去黑暗时代的阴影。今天,在我们新中国像高家那样的封建家庭早已绝迹。但是经过十年浩劫,封建主义的流毒远远没有肃清,高老太爷的鬼魂仍然到处“徘徊”,我虽然年过古息满头白发,但是我还有青年高觉慧那样的燃烧的心和永不衰竭的热情,我要遵守自己的诺言,绝不放下手中的笔。
我罗嗦地讲了这许多话,都是讲我自己的事情。我想朋友们更关心的是中国文学界的情况。我该怎么说呢?我说形势大好,四个月前中国作家协会在北京举行了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大会的闭幕词是我作的,里面有一段我引用在这里来结束我的讲话:“今天出席这次大会,看到许多新生力量,许多有勇气、有良心、有才华、有责任心、敢想、敢写、创作力极其旺盛的,对祖国和人民充满热爱的青年、中年作家,我仍然感觉到做一个中国作家是很光荣的事情。我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写作的时间是极其有限了,但是我心灵中仍然燃烧着希望之火,对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和我们无比善良的人民,我仍然怀着十分热烈的爱,我要同大家在一起,尽自己的职责,永远前进。作为作家,就应当对人民、对历史负责。我现在更加明白: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作家,绝不是一个鼠目寸光、胆小怕事的人。
第一辑:童年生活印象
最初的回忆
“这孩子本来是给你的弟妇的,因为怕她不会好好待他,所以如今送给你。”
这是母亲在她的梦里听见的“送子娘娘”的说话,每当晴明的午后母亲在她的那间屋子里做着针钱时,她常常对着我们弟兄姐妹(或者还有女佣在场)叙说这个奇怪的梦。
“第二天就把你生下来了。”
母亲说着这话时,就抬起她的圆圆脸,用那爱怜横溢的眼光看我,我那时站在她的身边。
“却想不到是一个这样淘气的孩子。”
母亲微微一笑,我们也都微笑。
母亲是爱我的。虽然她有时候笑着说我是淘气的孩子,可是她从没有骂过我。她使我在温柔和平的空气里度过了我的幼年时代。
一张温和的圆圆脸,被刨花水抿得光滑的头发,常常带着微笑的嘴。淡青色湖绉滚宽边的大袖短袄,没有领。
我每次回溯到我的最远的过去,我的头脑里就浮现了母亲的面颜。
我的最初的回忆是不能够和母亲分离开的。我尤其不能够忘掉的是母亲的温柔的声音。
四五岁光景我跟母亲从成都到了广元县,这地方靠近陕西,父亲在那里做县官。
在我的模糊的记忆里,广元两个字比较显明地时时现了出来。
衙门很大一个地方,进去是一大块空地,两旁是监牢,大堂,二堂,三堂,四堂,还有草地,还有稀疏的桑林,算起来总有六七进。
我们的住房是在三堂里面。
最初我跟着母亲睡,睡在母亲的那间大的架子床上。热天床架上挂着罗纹帐子或麻布帐子,冷天挂着白布帐子。帐子外面有一点灯光在抖动,这是从方桌上的一盏清油灯里发出来的。
清油灯,长的颈项,圆的灯盘,黯淡的灯光,有时候灯草上结了黑的灯花,必剥必剥地燃着。
但是我躺在被窝里,我并不害怕。我常常睁起眼睛,看着母亲的和平的睡脸。我想着母亲这两个字的意义。
白天,我们进书房去读书,地方是二堂旁边,窗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园。
先生是一个温和的中年人,永远对着我们摆起那一副和善的面孔。他会绘地图,还会绘铅笔画,他有着彩色的铅笔,这是我最羡慕的。
学生是我的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和我。
一个老书僮服侍我们。这个人名叫贾福,六十岁的年纪,头发已经白了。
在书房里我早晨认识十个字,下午读几页书,每天很早就放学出来。三哥和我一样,他比我只大一岁多。
贾福把我们送到母亲的房里。我们给母亲行了礼,她给我们吃一点糖果。我们在母亲的房里玩了一会儿。
“香儿。”三哥开始叫起来。
我也叫着这个丫头的名字。
一个十二三岁的瓜子脸的女子跑了进来,露着一脸的笑容。
“陪我们到四堂后面去玩。”
她高兴地微笑了。
“香儿,你小心照顾他们。”母亲这样吩咐。
“是。”她应了一声,就带着我们出去了。
我们穿过后房的门出去。
我们走下石阶,就往草地上跑。
草地的两边种了几排桑树,中间露出了一条宽的过道。
桑叶是肥大的,绿阴阴的。
两三只花鸡在过道中间跑。
“我们快来拾桑果。”
香儿的脸上放了光,她牵着我的手就往桑树下面跑。
馥郁的桑葚的甜香马上扑进我的鼻里。
“好香呀。”
满地都是桑葚,深紫色的果子,有许多碎了,是跌碎了的,是被鸡的脚爪踏坏了的,是被鸡的嘴壳啄破了的。
到处是鲜艳的深紫色的汁水。
我们兜起衣襟,躬着腰去拾桑葚。
“真可惜。”香儿一面说,就拣了几颗完好的桑葚往口送。
我们也吃了几颗。
我看见香儿的嘴唇染得红红的,她还在吃。
三哥的嘴唇也是红红的,我的两手也是。
“看你们的嘴。”
香儿扑嗤笑起来。她摸出手帕给我们揩了嘴。
“手也是。”
她又给我们揩了手。
“你自己看不见你的嘴?”三哥望着她的嘴笑。
在后面四堂里鸡叫了。
“我们快去拾鸡蛋。”
香儿连忙揩拭了她的嘴,就牵起我们往里面跑。
我们把满兜的桑葚都倾在地上了。
我们跑过一个大的干草堆。
我们追过去。
这只鸡惊叫地扑着翅膀跳开了。别的鸡也往四面跑。
“我们看哪一个先找着鸡蛋?”
香儿这样提议,结果总是她找着了那个鸡蛋。
有时候我也会找着的,因为我很知道平时鸡爱在什么地方生蛋。
香儿虽然比我聪明,可是对于鸡的事情我知道的就不见得比她少。
鸡是我的伴侣。不,它们是我的军队。
鸡的兵营就在三堂后面。
这草地上两边都有石阶,阶上有房屋,阶下就种着桑树。
左边的一排平房,大半是平日放旧家具的地方。最末的一个空敞的房间就做了鸡房,里面放了好几只鸡笼。
鸡的数目是二十几只,我给它们都起了名字。
大花鸡,这是最肥的一只,松绿色的羽毛上加了不少的白点。
凤头鸡,这只鸡有着灰色的羽毛,黑的斑点,头上多一撮毛。
麻花鸡,是一只有着黑黄的小斑点的鸡。
小凤头鸡比凤头身子要小一点,除了头上多一撮毛外,和普通的母鸡就没有一点分别。
乌骨鸡,它连脚,连嘴壳,都是乌黑的。
还有黑鸡,白鸡,小花鸡,……各种各类的名称。
每天早晨一起床,洗了脸,我就叫香儿陪我到后面鸡房那里去。
香儿给我把鸡房的门打开了。
“去吧,好好地去玩。”
我们撒了几把米在地上,让它们来围着吃。
我便走进书房去了。
下午我很早就放学出来,三哥有时候要比较迟一点才放学。
我一个人偷偷跑到四堂后面去。
我睡在那高高的干草堆上,干草是温暖的,我就觉得是睡在床上。
温和的阳光爱抚着我的脸,就像母亲的手在抚摩。
我半睁开眼睛,望着鸡群在下面草地上嬉戏。
周围是很静寂的,没有人来惊扰我。
“大花鸡,不要叫。再给别人听见了,会把鸡蛋给你拿走的。”
那只大花鸡得意地在草地踱着,高声叫起来。我叫它不要嚷,没有用。
我只得从草堆上爬下来,去拾了鸡蛋揣在怀里。大花鸡爱在草堆里生蛋,所以我很容易地就找着了。
鸡蛋还是热烘烘的,上面粘着一点鸡毛。
是一个很可爱的大的鸡蛋。
或者小凤头鸡被麻花鸡在翅膀上啄了一下就跑开了。我便吩咐它:“不要跑呀。喂,小凤头鸡,你怕麻花鸡做什么?”
有时候我和三哥在一起,我们就想出种种方法来指挥鸡群游戏。
我们永远不会觉得寂寞的。
傍晚吃了午饭过后(我们就叫这做午饭),我等着天快要黑了时就和三哥一起,香儿陪伴着,去把鸡一一赶进了鸡房,把它们全都照应进了鸡笼。
我又点一次名,看见不会少掉一只鸡,这才放了心。
有一天傍晚点名的时候,我忽然发见少了一只鸡。
我着急起来,要往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