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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南方有嘉木-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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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思想之所以从实践转向欧洲,并非心血来潮。半年来种种社会之改造实践的虚妄,尤其我们这次在北京开茶馆进行工读互助的失败,究其原因,无非两点:经济的窘迫以及团体能力的薄弱。诚如你来信中所言,靠我们单枪匹马,在这风雨如磐黑夜弥漫之社会,不但拯救不了自己和他人,甚或殃及他人的前程和性命。你叙述的跳珠之死,给了我等同志强烈的刺激。我们日夜痛苦辗转不安,反覆思考,寻求中国之出路逐渐明朗,晓得了社会没有改造之前来进行新生活试验,不论我的工读互助团,还是你的新村,终究是要统统破产的。须知要改造社会,终得从根本上谋全体的改造,那样枝枝节节的努力,到底是不中用的。故弟已抛弃无政府主义之学说,去寻求新人生与新的信仰,以求得国家的繁盛,民族的振兴。
  嘉和我兄,此时此刻,我是多么盼望你能飞身沪上,与我共渡汪洋,亲临目睹与实践新的生活。然而,也是此时此刻,我已然明白,我们两人的命运,从此以后,便要截然地分开了。
  因了我的献身于社会,我的家庭及父母的悲伤,只有由兄长嘉和你来慰抚了。我既已是决定了青山埋忠骨之念,父母譬如说是白生了我这么一个儿子。汝若再与我同行,岂非痛煞他们之心。献身社会者也是血肉之人,每每念及父母,中夜涕不自禁,故嘉平叩拜嘉和,长兄如父。日后家中一切,全仰仗你了。
  又,我随身带之御字残盏,系你亲手所赠,弟当如眼睛般护之。弟知你喜茶爱茶,倘若日后你继承了茶庄,经营亦必有起色,一来也是代我尽了孝心;二来也为社会富裕积累了资金;三来华茶本为中华民族之骄傲,待中国富强了,地球上人人杯中聘的都是华茶,不就是人生之大骄傲大成功?我
  兄如有一日,使世界上人,个个知道杭州西湖之龙井茶,便也与弟殊途同归了。
  又,此信请方西沿小姐转交,方小姐聪慧机智,活泼大方。我们合作,虽时有争执,但终不失为热肠之女子。因投奔理想而去,失落而归,弟愧疚不已,也只有一并交于我兄,妥善处之,万勿伤之。方小姐极其崇拜我兄,每与我争,必言:嘉和不是这样的!一笑。
  别不多言。望兄振作,病体早康,他日会师杭州,“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致  礼大弟:嘉平
  嘉和读罢此信,也不掩上,低着头,好久也不说话。方西岸觉得奇怪,只听得啪答啪答,似雨点打在叶子上的声音,在这样万籁俱寂之夜晚,十分地清晰和亲近。再仔细一看,是嘉和的眼泪,重重大大地砸在信纸上。
  “嘉和,你怎么……”方西岸小姐十分吃惊。她是个性格变化多端的女子,很难体验心里最深处的那分情谊。如果说嘉和的内心最深处,是一座情感的花园,那么她的内心最深处,和他的父亲一样,是个执法官。她只是看上去狂热、任性,甚至神经质罢了。实际上,她是一个机敏的甚至有心机的姑娘。
  这么剖析方小姐方西冷,绝对不是说她缺乏感情,天性冷酷。事实上,她亦是一个极易受感染的、很容易动情的女子,但那些情动得太易,便不深,所以改变也快。当她对某事做出最终裁决时,理智却又往往是带着感情跑,而不是感情带着理智跑的。
  在对嘉和兄弟的感情上,她就是这样一只永不休止的钟摆。在忘忧茶楼相亲时,心里倾斜在那个在广场上欲杀身以成仁的弟弟身上;等到了北京和嘉平筹办茶馆时,钟摆又开始摆向在杭州郊外茶园上谈理想的哥哥。在上海和嘉平告别的时候,她还是哭了,嘉平大大咧咧的样子,一口一个西冷同志的叫法,伤了她的心。她满心希望在船码头告别时,嘉平能吻她一下,哪怕在大庭广众之下也没关系,方小姐要的就是这份惊世骇俗的独特的好感觉。
  但是嘉平压根儿没想到,他挥着帽子兴高采烈向她再见时,她眼里流出了委屈的泪水,心里却一下子轻松了,而且越来越轻松,她自己也不知道,告别了那些无政府主义、那些乱七八糟的学说,为什么她会那么高兴。实际上,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乱哄哄地凑在一起开什么茶馆、洗什么衣服,她根本就不愿意过劳工阶级的日子,那可真的是打心眼里不曾想过。
  今天夜里恰好是中秋节,她恰好进了忘忧楼府。也许是几个月飘泊的生涯吧,她觉得忘忧楼府大好了,完全是她想象中的人家。当她看见嘉和流下了眼泪,她也觉得好,她被打动了,是被他流泪的激情打动,而并非对他为之流泪的那些内容感动。然后,她也哭了。她流着眼泪走到他的身边,想安慰他几句,但嘉和却一个转身回了房,并且插上了门闩,把方西冷方小姐晾在外面。
  方小姐就坐在月光下流泪,一边哭,一边动心思。哭完了,心思也动好了。方小姐就拿着她的小白手绢下了楼,哀哀怨怨地朝绿爱和寄客两个走去。
  “见着嘉和了?”刚刚哭过的绿爱问。
  “见着了。”
  “他怎么样?”
  “他正在哭呢。”
  赵寄客就长叹了一口气:“嘉和呀,到底是像天醉。”
  方西冷却又拉着赵寄客那只空袖口哭:“寄客伯伯,我是回不去了。”
  “怎么回不去?我送你。”
  “我回不去了,我父母说了不要我了。”
  “那是气话。”
  “真的,我把我们的章程都寄给他们看了。我爸来信说,我妈气得昏了过去。”
  “你们都弄了些什么章程?”
  “有脱离家庭关系,脱离婚姻关系,还有男女共同生活……”
  “什么?”他两人都急了。
  “其实一点事也没有,手都没碰过一下,我对天发誓……”
  方西冷吓坏了,连忙声明。
  “唉。”绿爱长叹一口气,“谁还会相信你呢……难怪你爹妈不要你了……”
  “我们相信你的。”杭嘉和站在她的身后,暗哑着嗓子说。
  一阵夜风吹来,老白玉兰树哗哗响,大家都朝着树梢往那山墙上看,想起当年那从墙外翻落下来的吴茶清了。
  年底,绿爱这高龄的产妇生了一个女儿,那一日杭嘉和与赵寄客进了灵隐山中,把这一消息告诉杭天醉。杭天醉苦笑着说:“真乃尘缘未了,尘缘未了啊。”
  问及取何名为佳,杭天醉说:“就叫寄草吧,女孩子嘛,寄养人间一场罢了。”
  “你既看得那么轻,倒不如给我作了女儿。我倒是膝下无人呢。”
  “一言为定。”杭天醉说。
  儿子问:“爹,你还回不回去?”
  天醉说:“回不回去都一样。”
  “那你是说,来不来这里也一个样学?”
  天醉一惊,想,嘉和有慧根啊。
  “回去了怎么样?不回去又怎么样?”
  “回去嘛,我想专门给你辟个院子,做了你的禅院,你只在里面,做你愿意做的事情。茶庄的事情也不用你来操心,你愿意听便听,不愿意听,摇摇手就是。”
  “我要是不回去呢?”
  “不回去就不回去呗,只是茶庄的事情,你和妈交代了,要逐渐地交给我便是了。”
  天醉捻着自己稀疏的山羊胡子。良久,他想他到底还是完了,他拔着自己的头发根到处逃遁,想寻找一处灵魂的避难所,却终究是不可能的。其实,即便人们不来请他,他也开始怀念那人间的烟火了。他明白自己不配做那些茶禅一味的高人。“尘缘未绝啊……·”他叹息着回家了。
  1911年的辛亥革命,给中国带来的究竟是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早期高涨,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政治实验的时代,还是一个军阀主义时代的开始呢?
  杭嘉和比他的父辈们对这段眼花镜乱的历史更为清晰,他要在每一朵历史浪花中寻找他弟弟的身影。统观这一个历史阶段,1916年到1928年的这段时间,不过十二个年头,但是在北京的政府却变幻无穷,七个人当过总统或国家首脑,其中有一人当了两次,所以实际上等于八个首脑。又有四个短命的摄政内阁,还有一次昙花一现的皇帝复辟。共计二十四个内阁、五届议会,四部宪法,把整个中国搞得手足无措。中华大地上的子民,笼罩在深刻而普遍的破灭感中。
  即便是偏安江南的浙江,也不得安静。那八个首脑中就有浙人五位,其中杭人三位。而吴山越水锦绣田园,在一片军阀混战之中,亦不能免于贫火。
  从表面上看,在杭州的杭氏家族成员,都未卷入政治。杭天醉的三个儿子,一个古无音信,在地球上某些角落里跑来跑去;一个深藏不露,悉心钻研茶学;还有一个虽年少幼稚,却心狠手辣,目标集中单纯——把忘忧茶庄夺到手。
  1924年 9月,是一个对许多人来说都至关重要的年月。那一个月齐、卢之战爆发。直皖两系争夺上海,盘踞江苏的齐樊元与盘踞浙江的卢永祥发动战事,相持不下。盘踞福建的直系军阀孙传芳率兵由江山仙霞岭入浙,浙江的老同盟会会员、此时的警务处长夏超,里应外合,卢永祥两面受敌,被迫下台。
  那一个月,对于民国纪元而言,当为十三年九月,对浙人尤其是杭人而言,它的确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月份。那一年赵寄客为平安汽车公司的出现和发展可谓费尽心机。汽车的技术问题尚难不倒以赵寄客们为核心的留欧留日学生,行驶路线也从开初的湖滨至岳坟,发展到了市内的官巷口、清泰街、清河坊以及环湖的钱塘门、清波门。赵寄客们没有想到的是人力车与汽车之间的矛盾,竟丝毫不下于轿夫与人力车之间的争斗。汽车的发展,站头的缩短,自然抢了人力车的许多生意,人力车夫骂汽车、砸汽车以至于罢工闹事便也在所难免。某一日木钠的撮着伯脸上笑嘻嘻,使嘉和很奇怪。撮着伯早已不拉车了,但他一生以车夫自居。撮着伯笑嘻嘻地告诉嘉和,汽车出事了。汽车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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