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嘉木-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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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醉便大笑起来,笑毕,便又让我去问寄客,还说你只管听他好了,他比我更晓得这一层事情。
我便去找了寄客先生。寄客先生的态度使我大吃一惊。原来他是反对无政府主义信奉三民主义的,又说给我提亲的那一家的爹是他在日本留学的同学,现在省里司法部门任律师,是很被敬重的,姓方。至于他的女儿,又受了专门的女校的教育,且在女子蚕桑学校读过书,又要往南京金陵女子大学送的。与我匹配,一茶一桑,正是合适的呢。
孰知我听了这番的话,头都要大了起来。我们无政府主义者最要紧的头一条,便是消灭一切国家的机器,譬如法院、军队、司法等一切机构,倘若我是要消灭律师这个行当的,我怎又好娶律师的女儿来当老婆呢?日后她若站在了她父亲一边,与我来吵架,我便如何是好?不要说改造中国,便是小小一个家也是改造不好的呢。
我原来以为此事不过酝酿而已,我既然坚决地反对了,想必那一干人也不至于再一意孤行。毕竟已是民国,又经历了五四。哪里晓得今日早上,他们竟然把我骗到忘忧茶楼上。
天醉早上来跟我说了有文微明的《惠山茶会图》,要来茶楼辨认真伪。我还说你去便是了,我哪里及得了你们的十之一?偏偏天醉又说你素在书画文字上承继了我的天分,不像嘉平,整日舞刀弄枪,你去开开眼界,将来这等事情,你就替我去了。他又哪里晓得,这等虫鱼花鸟琴棋书画之事,我是早就不弄习了的。
待我到了茶楼,真正吓了一跳,那手拿画轴的女子,你道是谁,竟然便是那日我什1在街上演讲时用了她家黄包车的那一位!你还记得车后那个“方”字吗?我顿时便明白了他们要给我配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了。
那女子见了我,竟然也是十分地吃惊,好像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晓得我的心里,自然是很乱很乱的了。那幅《惠山茶会图》究竟是真是伪我也辨不清楚了,只听得双方那些大人们说来说去,勉强听到几句,才晓得方小姐一家是湖南人氏,也是喜欢和讲究喝茶的,还互相说了一番《茶经》,便叫我和小姐坐到靠窗一边的雅座上去。
我自然是紧张得要死,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又头昏眼花的,竟然是看不清那女子的模样。只记得她穿白衣黑裙,白袜黑鞋,总之是学生模样,头发是短的,颜色又如裙子一般地黑。两只眼睛偶尔一瞥,也是黑白分明,总之看上去,竟有些如绿爱的模样。只是她总是笑嘻嘻似的,嘴随时地一弯,圆眼睛便成了细月。况且,她又是有酒窝的。虽然没有涂脂抹粉,她的面颊,依旧是红得妍然。
我之所以把她描写得详细,乃是因为她和我坐下来后,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那一个呢?”
我立时就明白,她指的是你了。
我简单地介绍了你的情况,看上去,她便有些心不在焉了。我们也就只好于坐。倒是隔壁这一干人说得蛮热闹,原来中国的儿女结亲,实在是亲家结亲,和儿女却是关系不大的。
这位方小姐虽然落落大方,却又是满腹心事的样子,眼里盯着盘子里那几只雕出花来的蜜饯梅脯,只管发愣。过了 一会儿,却又突然地问我:“您晓得今天他们把我们叫来凑在 一起,是什么意思?”
我只好说我是晓得的,脸上汗都落下来了。
她又问我:“你看我盘里放的是什么?”
我说是雕花的梅脯。说实话,把蜜饯雕成这样一朵朵的小花,我是真的还没有看见过呢。
哪里晓得她就笑了,说:“我不晓得是你来了。我在湖南 的时候,我们家的奶妈是苗族人,他们是有一道风俗的,蜜饯都做成了花样,对欢迎的客人,茶里泡的蜜饯就是成双成 对的。”
我摆摆手说我晓得了,相亲大概也是一样的,你随便泡吧。
我就给她点了一杯上好的龙井茶,郁绿的,香极了。她看看我,便往杯里扔梅花脯,她扔了一粒,又一粒。然后,又是一粒。梅花脯是红的,被茶水一泡,发了开来,又被绿茶垫着,三朵红花浮在绿水上,美丽极了。
好了,我要说的,我想我已经都说了。
哦,差点忘了,那位方小姐的名字,叫方西沿,因她出生时,住在西岸桥下之故。袁子才有言,钱塘苏小是乡亲,我看这门广vA小姐,才真正是苏小小的乡亲了呢。
此乃
敬礼嘉和于忘忧茶庄最后的一夜
新村的建设,到头来落得个孤家寡人,倒确实不曾让嘉和料到。李君和陈君原本是最积极响应的,三人一行,还曾经到郊外专门来访探地址。从洪春桥南拆入茅家埠,成片的茶园,已经显现在眼前,煞是动人。李、陈二君便按捺不住了,说是要立刻找个地方住下,开始新村生活。还是嘉和老练,毕竟是茶庄的子弟,耳儒目染,沉得住气,便说:“这算得了个什么?才刚刚开始呢!龙井茶的好地方多着呢,分狮、龙、云、虎四个字号,不把这些地方都看透了,怎么能选到最佳的风水之地?”
李君父亲原是开小杂货铺的,做儿子的便也就有了开杂货铺的精神,听了嘉和的话,首先便叫苦:“嘉和君究竟是在找新村呢还是找块茶园惦记着日后生意呢?我倒是不大明白,若要那四处都跑遍,莫非跑断了腿骨不成?”
还是陈君做了和事佬,便说:“我有个姓都的同学,刚从甲种工业学校机织专业毕业,留校作了美术老师,恰是茅家埠人,不妨向他探访一番再作道理。”
这个姓都的,恰是日后名扬海内外的都锦生丝织厂创始人都锦生,那年二十三岁,正沉浸在用传统织锦技术织造西湖美景的设想之中。见那几个同样耽于理想与幻想之间的同学少年来了,自然是十分欢喜。况且嘉和又是个好书画的,见他家中挂着西湖十景的画,便分外地有了兴趣。都锦生见他喜欢,说:“这些都是我画的。”
嘉和遗憾地说:“锦生实乃天才,可惜原本不是一个学校的,少了交往,不然,也是交了一个同志朋友。”
都锦生这才说了,他一直幻想把他朝夕相见的西湖山水通过织锦描绘出来,那数测波光,绚丽云彩,空稼的山色,用图案花纹表达出来,有可能吗?他可一直在揣摩着呢。
大凡美的东西总是相通的。嘉和听了都锦生的设想,眼里就放出光来,说:“待我们把新村建好了,第一件事情,便是来与你织这块缎子,日后的世界,就要真如锦绣河山一样的美好,那才不枉此生呢。”
都锦生这才知道,这是一群无政府主义者,虽然他本人是信 奉实业救国的,但对这些潮涨潮落的其他主义,也并不反感。便 说:“茶园的地点,倒是需要下一番功夫的。狮字号,以狮子峰为 中心,包括那四周的胡公庙、龙井村、棋盘山、上天竺等地,最 佳;次是龙字号的,乃指翁家山、杨梅岭、满觉陇、白鹤峰。
“本地人称为'石屋四山'龙井,我倒是去过的。”嘉和插嘴说。
“云字号远一点,在云栖、五云山、梅家坞、琅档岭西一带。在那里建新村,交通不便一些。”
“太远了不妥,”李君也表示反对,“有什么事情,城里也叫不应的。”
“我们既然出来建新村,还和城里打什么交道?”嘉和便有些生气。
“那虎字号的呢?”陈君连忙打岔,只怕他们又吵下去。
“虎字号嘛,只在这虎跑、四眼井、赤山埠和三台山一带了。”
“那你们这里呢?”李君问,“我看你们这里倒是蛮好的。”
都锦生笑了,说:“我们这里,是排不上号的晖。像白乐桥、法云弄、玉泉、金沙港、黄龙洞,还有我们茅家埠的茶,俗称湖地茶,城里翁隆盛,还有杭少爷家的忘忧茶庄,不晓得会不会收的呢。”
这番话倒是听得杭嘉和要作起揖来,赞道:“锦生兄,实乃有心之人,我倒是想听一听,我们这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志,究竟找一块怎样的地方,建设新村为最好呢?”
都锦生沉吟了片刻,问:“诸兄如此诚恳,我也便从实相问,你们手头,究竟筹得了多少资金?”
这一问,便把三人都问得面面相觑。原来李君家做的小本生意,陈君的父亲则在乡下教书,唯有杭嘉和是个有钱人,却又和家中失了和。究起竟来,三人竟是不名一文了。
都锦生见此况,长叹一口气,说:“你们要无政府,鄙人也不反对,然鄙人是实业救国论者,相信要靠实力改造中国,称雄世界。鄙人正是因为家境小康,无力筹资添置机器,方落得壮志未酬。几位仁兄若也与我一般窘迫,天大的志向,又如何来实现呢?”
陈君便也急了,说:“照你那么说来,这世上我们也只有打道回府这一条路可走了?”
“那倒也未必。”都锦生摆摆手,“近处要买地建房虽是幻想,但远处亦有现成的。狮峰山下有胡公庙,相传乾隆皇帝在这里下马休息,封了庙前十八株御茶,那里倒是有空房可住。”
“哦,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杭嘉和敲打着太阳穴,说,“张岱的《西湖梦寻》中倒是有过记载的。那个胡公庙,旁边还有一口泉呢。”他便摇头晃脑背了起来,“南山上下有两龙井。上为老龙井,一流寒碧,清例异常,弃之丛薄间,无有过而问之者。其地产茶,遂为两山绝品。”
“是啊是啊。”都锦生也兴奋了起来,“那口泉,就在庙旁,岩壁上还凿有'老龙井'三字,都说是苏东坡写的,谁知是真是假,倒是庙里有两株古梅,八百年;轮流着落叶开花,花期达三个月呢。我倒是去看过的。”
“那庙里的和尚能让我们住吗?”陈君担心地问。
“庙里只有一个当家老和尚,你们帮他干活,他会答应的。”都锦生满有信心地说。
都锦生所说的胡公庙,与龙井寺相去不远。据史书记载,这龙井寺原建于后汉的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