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嘉木-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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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记忆力一定还深刻地印记着当年新婚时的耻辱,这使得她长久地不再把丈夫当男人看了。白天她甚至把他和嘉和弟兄们一起归类。但夜晚真是不可思议,况且是这样月色撩人的夜晚,这样突如其来的带有攻击性的遭遇。
“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不要我吗?”做妻子的便这样说。
杭天醉心里燥热起来,好像骨头架子里面打开了弹簧似的,撑出了另一副骨头架子。他一把抓住了绿爱,厉声说:“谁说我不要你?谁说我不要你!”
绿爱抬起的目光,已经有些迷离,天昏暗着,沉沉地就要将息,天醉看着这个一缕月光下照耀得如水一般的女人,他觉得不可思议。他为什么要怕她?为什么不敢征服她?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另一种的痛便在心里暴跳。他狠狠地咬着牙根说:“谁说我不要你!”双手使劲地对着女人的领口,下死劲地一撕,女人月白色的大襟衫,嘶的一声,撕成了两半,他又对着胸口往下一扒,束胸被当腰拉断,一对胸乳便如白兔一样蹦跳了出来。在月光下,颤抖不已。女人半低着头,闭上了眼睛,头发一绝一绝地,缓缓地从上往下掉滑下来。杭天醉一口便咬住了女人的右胸乳,女人发出了略带嘶哑的一声尖叫,这叫声使杭天醉兴奋。他一把抱起了女人,把她就按在了床上。悲痛欲绝竟给他带来这样大的欲望和力气,却是他自己怎么也不曾想到的。
那天夜里,这对成亲快二十年的夫妻,第一次疯狂地放肆地做爱。一次又一次,无休无止,他们几乎一夜无话,呻吟与喘息取代了一切。刚刚平息下去的身心一次次地又被唤醒,推向高峰。女人被男人一次次征服之后,陷入了半迷醉状态。男人却前所未有地清醒,快天亮时他悄悄起身,取来一支蜡烛点亮了,站在床头,他股股陇陵地用烛光照耀着裸体的丰满的女人,唉……唉……他叹息着,他是多么痛苦啊,他能感受到骨肉分离时的那种痛苦,伤心伤肝,痛彻全身;同时他又感受到了一种牵肠挂肚的依恋。这可真是一种令他憎恨的要了他命的依恋哪!看着儿子远去的身影他无法不想起他当年出走未遂的夜晚,而他对这样的往事,又是多么地不堪回首!唉,唉,他这表面上没有多大波折的生涯,骨子里却经受了多少惨烈事件,真是伤痕累累,不忍细说。当他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想要摆脱对人世的一往情深时,实际上却始终无法摆脱他对人的一往情深——无论男人和女人。他热恋,他仇恨,他回避,他隐忍,他绝望,他冷漠,到头来,这一切却都是他离不开人的一种姿势和呼救罢了。
这可怎么得了啊!杭天醉想,他是深深地绝望地沉溺在人之中了。他依旧迷恋着烛光下这个女人的身体,同时,他也迷恋着那个夺去过这个女人之心的男人的友情。同时他再一次感到尖锐的痛苦,肉体的迷恋并没有消化这种痛苦,现在,是这种痛苦来撞击肉体的迷恋了。
女人醒来了,她看见了拿着烛光的丈夫,她有些难为情了,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了被窝。她说:“小心着凉……”
丈夫摇了摇头。妻子仿佛感觉出了怜悯,有点警觉,妻子说:“如果你觉得还是在禅房更好……”
天醉吹灭了烛火,不让绿爱再说下去。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像是一把被暴雨袭击着的火把,冒着烟气和小火苗。他需要别人来烘烤自己,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烘烤自己的能力。
黑暗中他再一次被忧伤击倒,他隔着被子一把抱住绿爱,不由地悲从中来,他沙哑着嗓子,痛切地哺哺私语:“绿爱啊,绿爱啊,我们的儿子,他跑了……”
第二十七章
一个自由而混乱的阶段是不可避免的。当杭嘉平北上的时候,他一向崇拜的先生赵寄客南下了。赵寄客这一次的南下目的很明确,他在日本学到的机械知识再一次有了用武之地——朋友们将在杭州筹建汽车公司,并聘任他为总技师。
此一阶段的浙江省,恰由北洋皖系军阀卢永样执政。为迎合社会舆论,以图长期控制,实行军阀割据,他也开始寻找“车同轨”的途径。赵寄客带着一只手臂从教育救国的战线上撤了下来,又进入了实业救国的行列。他子然一身,无牵无挂,飘忽东西,爱骑一匹白马。和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渐老,长长的身影后拖上了一团团家业的浓荫,赵寄客没有。他依旧是杭州城里一股带有快客风骨的自由风。人们看到他便不由得想到那十年前的义举之夜,他自己也对那段历史津津乐道。可以说此后他虽也曾经历枪林弹雨九死一生,但终无法和那最辉煌的辛亥革命相提并论。因此他开始沉浸在这样一种自我营造的英雄气氛之中了。
他虽已年过四十,且又少了一臂,但看上去挺拔精悍,风采不减当年。所以当他前往忘忧楼府拜见朋友之时,他的确心中暗暗地吃了一惊。他没有看到他的老朋友杭天醉,迎接他的是朋友的妻子——她浮肿疲惫,声音嘶哑。他出乎意料之外地发现她怀孕了,她的脸上布满了蝴蝶斑。
他一时踌躇,站在院中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想到这样一种结局。唉,女人!他想,我也是为你回来的!想见到你呢,可不是这副模样。
绿爱见到了赵寄客便昏眩起来,这辈子她不指望他会回来了。有一刹那她真以为白日做了梦,然而不是。她笑了,说:“你看我变成什么样,丑死了。”
赵寄客看她笑时露出的洁白的牙齿,顿时心中恼火。他不理睬女人的笑容,淡淡地问天醉去哪里了,他要去找他。
沈绿爱看出来赵寄客生气了,这使得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为这久别重逢的“生气”而高兴。在赵寄客带着她的儿子远走高飞的那些日子里,她奇怪地怨恨着她的丈夫,她想,赵寄客就是因为她丈夫而远走高飞的。这种奇异的醋意随着时光流逝,竟转换为另一种东西了。当她的儿子出走而她的丈夫终于又上了她的床时,怨恨附到了眼前的这个人身上。她想,现在是你把我儿子的魂勾走了,你这我命里的冤家!然后她开始疯狂地和丈夫造爱。她心中怒气冲冲又得意扬扬,她想;不管怎么说,反正这下子他跟我了,这下你没有他了。你没有他了,我看你怎么办!
然后,连这样的怒气和得意也慢慢平息到岁月深处去了。沈绿爱为自己的怨恨付的代价,便是她那一脸让赵寄客看了不顺眼的蝴蝶斑和一个隆起的大肚子。与此同时,这怨恨就如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样,回到她自己的身上。为了掩饰这怨恨,她就恢复了她一向有的高傲的神情,说:“你去灵隐寺找他吧,他'出家'了。”
杭天醉并不是一开始就住在灵隐寺的。他断断续续地去着那里,和庙里云游的僧人喝茶。白日人多,香火盛,他隔着门看人们对佛顶礼膜拜;傍晚时人少了,他便出了大殿,到飞来峰下走走,看那百多个石雕像呼之欲出却又永远不出的神情,心里便也有了一片凝固的感情。
从骨子里说杭天醉对宗教是缺乏虔诚的,他天生地怀疑着西方极乐世界的存在,他也不能证明上帝和真主是有的。他原本应该是个不折不扣的乐生者,但结果却是他把他自己搅成了一团糟。比如,当他在那个悲伤的骨肉离别的夜晚沉溺于床第性爱之后,他就再也弄不明白男人和女人干吗要做这件事情了;为了证明自己能做——比如从前和小茶在一起,然而能做又怎么样?天下有几个男人不会做?那么为了忘却——结果什么也无法忘却!那么,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吧,但是儿女们终究要成为父亲的逆子,他自己也是这样——又何苦把他们生出来?他这样分析着自嘲着自恋着,但使他羞愧难当的是他竟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和绿爱上床造爱。这真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和他的思考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两人就如溺水者一般地把对方当作了救命稻草,太阳升起来时他们又不屑于昨夜的疯狂。这短期的混乱造成的结果,竟然是女人的再次怀孕。天醉也没想到女人的生命力还那么旺盛,到头来,天醉落得个坐在撮着拉的人力车,走过九里松石莲亭进了禅寺来消灭人欲的下场。“还是多喝一点茶吧。”他想,茶是不发的,克制情欲的,我现在知道茶禅为什么一味了。
杭天醉暂时参禅的灵隐寺周围,一向就是优秀的龙井茶品种的栖息地。当年陆羽曾在《茶经》中记载,(茶)钱塘生天竺、灵隐二寺。杭天醉深以为然,他渐渐地又从绿爱怀孕的事件中摆脱出来了,他又开始想起了赵州和尚的“吃茶去”。在他想来,这大概就是把一切缠绕于心的人世烦恼苦难悬置起来,以空虚清明的心境去过日常生活吧。
当赵寄客骑着白马前来找他时,恰恰是他自以为找到了人生的真谛的时候,所以他和老朋友的见面是很愉快的,这种愉快看上去一方面是玄而又玄的,另一方面则又是极端自私自利的,极不负责的。他完全不问赵寄客从哪里来,要干什么?也不问问自己茶庄的情况如何,绿爱身体可好,他也不问一问他那个剩下的大儿子有没有新的动向,他也不让赵寄客问问他的近况如何,他就滔滔不绝地说着,让赵寄客当了一回听众。
“我现在越来越明白,茶禅何以一味了。一是佛门寺院普遍种茶,当然道院也有种茶的,不过不能和佛院比。'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佛院比道院要多得多。另外,'农禅并重'是佛门一条祖训,道教就没有'农道并重'这一说。喂,寄客,你有没听?”
“你讲吧,讲吧,我听着呢。”
“历来古刹建名山,名山出佳茗,大寺院中有一种茶僧是专司种茶制茶、生产管理之职。茶自然是极好的,比如灵隐寺的茶,又比如武夷岩茶,是武夷寺的和尚采制。我们上次获得金奖的惠明茶,便是惠明寺种的。所谓大乘教小乘教,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