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有嘉木-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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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出门前,左等右等却等不来那对小夫妻,林藕初正生着闷气,杭天醉就慌慌张张赶来,说:“妈,绿爱在吐。”
林藕初听了一惊,赶紧往后院赶。她们的目光一相撞,做婆婆的就明白了,她的眼泪哗地流了出来,说:“天醉,你要当爹了。”
那天夜里,天醉正要回房躺下,婉罗说:“小姐吩咐了,书房里给您架了小床。”
杭天醉听了当头一棒,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冲进卧房,要问个明白。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杭天醉还是不明白,上去扶住她的肩膀,问:“你怎么啦?”
沈绿爱轻轻地,像抹布一样地抹掉他的手,说:“别碰我。”
“为什么?”
“我嫌脏。”
杭天醉站了起来,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再盯着妻子看,想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一朵“莲心正苦”的花灯来。他失败了,他读到的是两个冰冷刺骨的大窟窿。
“你就那么算计我?你就那么恨我?”他沮丧着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女人。他的沮丧中还带有一丝侥幸的游戏心态,他竟然还希望这是个大玩笑。
“我倒是算计你来着,可我不恨你。”女人半倚在床上,头发长长地挂下来,“开始我真的是恨你的,后来我明白了,我就可怜你。你这个男人,我是看透了,你就是个可怜人罢了。不值得我恨的。”
杭天醉呆若木鸡。半晌,说:“你这话说得好!你这话说得好!你这话,把我给说透了。”
他眼前的这个女人白里透红,黑发如漆。他看着她,咬牙切齿,又情欲勃发。他恨不得当场就干了这个女人,可是刚抬起手,他就一阵大恶心,恶心!恶心!
他摇摇晃晃地往外走,沈绿爱眼看着丈夫背影,她解气了,大笑,又大哭。她知道她复了仇。但她不知道她要得到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得到。杭天醉,摇摇晃晃地出了门,没有一个家人知道,他也无所谓。外面灯火辉煌,是清河坊的夜市。他茫然地在这当中穿行着。卖古董的,卖字画的,到处是人。卖家都认识杭少爷,拉着他要看货,他置若罔闻。倒是街旁拐角有一长条形桌,围着一群人在起哄。那桌子,黑布罩面,两端分插一红一白两面小旗子,又见两节竹管,管口相对,分置在桌子两端。艺人轻轻抽出了管塞,用手指在两节竹管的管口轻叩数下,蚂蚁依次爬出,在管口前面站成数行,排列成队。一队红,一队白。又见艺人手举一面小黄旗,将黄旗在条桌中间一探,红白蚂蚁列阵向对方扑去,两两相扑,拚死厮咬,顷刻间混战一团,难分难解。此时,艺人在一旁,取一竹筷急速敲打一只瓷碟,得得声急,很有趣味。杭天醉不由瞥了一眼,他愣住了——那艺人,恰是被茶清赶出茶行的吴升。他破衣烂衫,一身黑灰,头上扎块破布条子,丝丝缕缕地挂在眼角,只有那一口白牙咬得紧紧,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紧盯着蚁阵。
只见蚂蚁相搏,煞是勇烈,虽折须断腿,亦不败退。一蚁倒下,另一蚁迅速扑上,杀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正在难分难解之时,吴升在那两队蚁阵前挥一挥小黄旗,立刻蚁OJ便堰旗息鼓,转身返回竹筒。那身强力壮的,最快回归,其次便是那些伤残的,拖着断足,茸拉着脑袋,在它们的身后,是尸横遍野。
吴升取出一个木匣,将那些阵亡的蚁尸,用手掌那么轻轻一拂,便拂入了匣中,然后,他取出一个小瓷碟,脸上堆满了谦恭的笑容,低三下四地朝观众收小钱,收到杭天醉时,他愣了一下。腰就伸直了,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收得无影无踪。他把小碟子朝天醉眼前横蛮地一伸,像个强讨饭。杭天醉却哈哈地大笑起来——这人间的纷争,与这蚁群,又有何相异!
他扔下一把钢钢便扬长而去,朝回家的路。他喷喷地夯开门,走回自己的屋中。婉罗在外间,见他回来了,有些吃惊,正要叫,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在这里呆着干啥,还没讨你做小老婆呢!”把个婉罗吓得一声尖叫,眼泪出来,便扑了出去。
他回到里屋,自己洗了脚,点了灯,在灯下又看了一会儿书,然后,对绿爱说:“进去一点。”
绿爱盯了他一会儿,发现他好像气盛得有点不正常,僵持了片刻,终于退让了进去。那杭天醉,便心安理得地靠在床上看起书来。然后,打个哈欠,灭了灯,倒头便睡,不一会儿,便鼾声大作了。
第二年春夏之交时节,一大早,吴山圆洞门报信来,昨夜小茶生了,是个儿子。杭天醉一听,立刻备了车去。这边,沈绿爱很快听到这个消息,不一会儿,便肚子剧痛起来,晚上杭天醉回家时,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那傍晚生下的一个只有七个月,小得像个耗子。
林藕初大祭祖宗一番之后,亲自去了吴山圆洞门。她本来以为,要抱回这个头生的孙子会有一番周折,结果发现很顺利。小茶温顺美丽,也听话,听说要抱回儿子,流了一番眼泪,便没有了主张。
孩子就养在奶奶房中,杭天醉给大的取名嘉和,小的则取名嘉平。作为父亲的杭天醉,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开始了他下一轮的命运了。
第十六章
当杭天醉娶妻生子,重复上一代的日子之际,他在三生石前模模糊糊意识到的完全与他目前的状况各异的生活,正在大相径庭地进行着。1905年,赵寄客在日本加入浙江反清会党光复会;同年底,在东京一间秘密民舍,他宣誓加入了八月刚刚成立的中国同盟会。赵寄客和从法国赶来的浙江同乡沈绿村,被孙中山先生同时秘密接见。他们无条件地接受了同盟会的纲领:驱除勒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他们当天发誓: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渝此,任众处罚。
下一年初,沈绿村回上海,赵寄客随侠女秋道回浙,重新寄住在南屏山白云庵,并入浙江武备学堂执教,任工科教习。
在蒲场巷,赵寄客曾经和他的从前的把兄弟杭天醉不期而遇。当时,杭天醉坐在黄包车中,左边拥着嘉和,右边拥着嘉平。看见持剑兵旅的赵寄客,他猛地一惊,站了起来,头撞着了车篷。他的两个五岁的儿子惊奇地发现父亲面孔潮红,嘴唇发抖,热泪夺眶而出。因为这样,他们深深地记住了那个穿军装的英武的男人。“他的手里有刀!”嘉和事后说。“不!他的眼睛里有刀!”嘉平纠正说,他记住了这个男人深陷的目光中杀气腾腾的东西。
他们还记得父亲和那人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一个坐在车上,一个站在路中,相持了片刻。那男人一个转身,刮起一阵旋风,扬长而去。他的辫子又粗又亮,像一根大皮鞭,抽打着风。
那一年,杭州发生了一些从未发生过的事情。
四月,新城官山有黄道士、罗辉、洪年春等,率众数百,纵火入城,反对抬高粮价,旋被官兵驱散。
同月,官绅王文韶、葛宝华、沈家本等人,为自办全浙铁路,集股二百余万两,拟订草程,坚持路权。
闰四月二十一日,杭州下城各机户罢工,抗议清政府连续增税七月,汤寿潜、刘锦藻在杭州谢麻子巷创办浙江高等工业学堂
十月,杭州商务会成立,樊慕煦为总理,杭天醉为理事之一。
第二年正月,杭州、余杭等地发生草索帮聚众抢米风潮。林藕初的娘家被这些腰里缚根烂草绳的饥民们吃了大户,亲戚纷纷逃人城中忘忧楼府躲避,气得抗夫人怨天尤人。儿媳妇说:“这种世道,吃大户还算便宜,没有杀了人就算太平。”
婆婆说:“你家没人来扫荡,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痛!”
儿媳说:“谁说没有?去年我家就被吃了两回。我娘要报官,是我父亲挡了,说过去算了,留人家一条活路。”
杭天醉说:“吃光最好,吃光最好,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杭氏兄弟已经习惯了家中这种奇怪的不温不火的纷争。他们很好奇,不知道吃大户是什么意思,家中来了那么多乡下客人,又是什么意思。
同年三月十七,秋道与徐自华来杭,赵寄客暗中保护他们,同上凤凰山,把杭州的街道、路径绘入军事地图。在岳墓,赵寄客远远看见秋谨久久徘徊,不忍离去。他还听见她对徐自华说:“死后若能埋骨于此,三生有幸。”
同年,孙中山在广州起义之后,秋谨再到西湖,在白云庵聚集光复会会员秘密准备武装起义。此次会议之后,赵寄客在杭州神秘失踪,而绍兴大通学堂,则多了一位名唤赵尘的教习。
七月十三日,起义事败,秋道被捕,十四日于公堂书写“秋雨秋风愁煞人”之千古绝句。此时,吴山越水,大夜弥天之中,匆匆行走着一腔血仇的独行快赵寄客。次日凌晨,秋谨在绍兴轩亭口就义时,赵寄客刚刚看到了晨癌中尚未醒来的杭州城。
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光绪皇帝和西太后几乎同时“驾崩”,地保打着小锣敲开了忘忧楼府的大门,通告两件大事:一是三个月不准剃头;二是一百天内不准唱戏。
不准剃头对两个孩子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心理压力;不准唱戏,对两个孩子的父亲来说,却是一件极为苦恼的事情。茶庄的事情,越来越被家中那两个女人瓜分。剩下的事情,也都由茶清吩咐人做了。他只是管着一个茶楼,茶楼又有个林藕初的本家林汝昌管着,他就靠在茶楼里听听戏过日子。原来还可以在吴山圆洞门和小茶解解闷,小茶却又生了。这次生的是个双胞胎,一男一女,取名嘉乔、嘉草。因为有了嘉和、嘉平,杭夫人觉得没有必要再抱回来了,便留给了小茶。小茶坐月子,身边有了一对儿女,喜欢得掉了魂一般,哪里还顾得上杭天醉。杭天醉新鲜过了一阵,便又开始无聊,像只无头苍蝇,两头瞎忙,没人把他当回事了。
过了年,天气暖和,太阳当头。杭天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