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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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你们吵架了。”
“我们没有吵,不过我不想听他解释。我不是亲眼看到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吗?我没有和他见面就走了。不过,彭大叔,没关系。我和他吹了,也告别了那一切。”
“你恐怕太轻率了一些,他一心一意爱着你。”
丹妮苦笑。“我恨他!”眼睛又失去了平静。“我太傻,居然想嫁他。如果我是良家闺女他就不会这样对待我的。”
“很抱歉,”老彭说,“都怪我不好。如果我和你在一起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也许里面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
“他没写信给我,”老彭说,“但是我想他会写来。”
晚饭前他们到平湖门和汉阳门之间的江畔新街去散步,那边有一段旧城门拆掉了,改成现代砖房的大街。虽然今天是一月七日,难民还由南北各地坐船或搭车来到这儿,漫无目标的流浪者在街上挤来挤去——工人、农人、商人、学生、穿制服的军人都有。难民穿着各式的绸衣、布衣、外国料子,惨境各不相同。
他们由黄鹤楼下山的时候,丹妮看到路边一个堤防上有一张巨幅的图画,沿墙伸展一百五十尺。那是大队人马的画像,前段有士兵和几个野战炮单位,还有不少平民男女走在前头,围着骑白马、戴白披肩的蒋介石。这似乎象征一个现代的国家,在领袖的四周团结起来,排成一长队前进,显示出伟大的希望和崭新的力量。这是二十位画家合作的成果,群众的面孔非常真实,古典国画家是不这样画的。
“那就是我们的领袖。”老彭说。“听说他拒绝了日本的和平建议。上个月南京沦陷后,有人传说要和谈。很多政府首领都相信末日到了。我们最好的军队已被摧毁。我们在上海大约失去了三四十万军人——包括训练最精良的部队。我怀疑很多大官都打算求和,但是蒋司令到汉口说:‘打下去!’我们就打下去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
“从白崇禧将军那儿。他说上个月德国大使去见蒋司令和蒋夫人,带了日本的和平条件,他说出条件后,蒋夫人端茶给他,改变话题说:‘你的孩子好吧?’”
“那就是勇气!”丹妮大叫说,“我真希望能见到她!”
“听说她到香港去治病,不过马上就回来,如果有空袭,你就会看到她,空袭后她常出来帮忙找孤儿。你知不知道我们的士气为什么高?我们国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政府,这么关心战争灾民的福利。”
老彭手里拿一个布包袱,用绳子绑着,里面装了不少东西,这是他独居的习惯。他包袱里的一个烟罐中放着钞票、硬币和香烟。在弯进城的转角处,丹妮看到一群乡下小孩坐在路边。他走向孩子们,拿出烟罐,掏出一张一元券分给他们,小孩似乎早料到了,连忙谢谢。
“这样有什么用呢?”他转身笑笑说,“他们十天前来的,现在还在这儿。我找不到地方给他们住。除此之外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三个人进入一家小饭馆。吃的东西很多,他们叫了薄酒、汤和一些辣椒爆牛肉。
老彭大声喝汤,似乎胃口不小。
“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对不对?”丹妮问他。她对这位中年男子很感兴趣。
“快乐?”他说。“我无忧无虑,良心平安,我想你就是这个意思吧。”丹妮似乎在想心事。“如果不认识你,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她说,“我想我还留在上海。”
第十四章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丹妮和玉梅每天过河到庙里去给老彭帮忙,晚上再返回她们的旅馆。丹妮喜欢白天的工作、晚上的广播、报上的战争消息。战时的新都一切事物似乎都教她兴奋与忙碌,像任何一个自愿或被迫离家的女人一样,她必须有工作做,有某一种目标。
但是还有一些事情使她牵挂着旧日生活。老彭叫她到钱庄去拿信,他坚持博雅一定会来信,如果不写给她,至少也会写给他。所以她只好每天都到充福钱庄去。
“没有信吗?”第十天她问柜台说。
“没有。”职员回答说。
“你肯定吗?”
职员望着她苍白的面庞与深黑的眼睛,再度认为她是无可理喻。“我何必骗你呢?假如你的朋友不写信,我也有错吗?”他说。
丹妮很失望地走开了。
“你还爱他?”玉梅说。
“我爱他也恨他。”丹妮说。“但是我很想知道他如何为自己辩白。”
不过丹妮从事救难工作很快活。这是一种能使自己派上用场,却不按时间或固定上班的工作。包括打打杂,替难民写信,接受讯求,找医生,到木器行订几张凳子,安抚新来的人,帮难民登报寻亲,城内找人,或是有难民得到亲友消息,要去更远的内陆时代为安排。有时候有大堆工作要忙,有时则无事可做。不忙的日子里,他们三人就到火车站去看抵站的旅客和难民。
老彭照管的那一家子难民中,十二岁的儿子因风吹日晒而病倒了,发着高烧。老彭经过一番争论后,才把他带进自己的房间,丹妮出外买回一个小泥炉来烧水炖药。这些都是新经验,比她与博雅的约会更陌生。有时候她独自坐在病童身旁,静思默想,有如置身梦幻中。那个小孩名叫金福,她替他洗脸洗手的时候,他常用惊喜的眼神望着她。这种经验对丹妮和乡下小孩同样陌生,她对他产生了一份爱,他也把自己家乡和旅途的一切告诉她——并说他们是宣城的墨水制造商。当她看到他烧退了,觉得是她的第一次胜利。等他能下床的时候,她已不习惯说“有什么关系”了。
但是他们每天不得不推退几个新来的人,这愈加使得老彭清晰地感到,他们是就便服务大众,并没他们原想的去尽力做好事。老彭认识很多路边的难民,他们都在附近角落找着了住处。他们境遇很惨,老彭若不能带他们进庙,就根据他们的需要到街上去帮他们。有时候他把病人送到医院,坚持要医院收容。他常与丹妮商谈说,他要给难民们找间房子,由他们照自己的意思来管理。
有一天一家三口被推出庙外,事情达到了最高潮。那位父亲携着十岁的女儿和六岁的儿子。小女孩病重,简直无法行走。他们来的时候,丹妮也在。她听说小女孩夜晚咳嗽和冒汗。她面容消瘦,大眼睛却灵巧地望着丹妮。丹妮实在不忍心赶她走,就叫他们等一下,她去找老彭谈,他们费了一上午工夫才找到愿意收容这家人的人家,由老彭付房租和饭钱。
丹妮一有空就去看这位小女孩,她名叫苹苹。她患了肺病,不过整天快快活活的,总说她没什么。她父亲整天坐在房里呻吟,有时候一整天见不着,留下小女孩和她弟弟看家。苹苹告诉她,他们是靖江人,十一月底南京撤退时逃出,他父亲便筹着六百块钱,一家四口人,却只够买三张船票。他只好撇下十五岁的大哥,给他三十块钱,要他自己想法子到汉口。这等于让他去听天由命,生离如同死别般。那个少年曾到码头去送他们,当他挥手告别时,他父亲差一点跳下船去,轮船一开,他就崩溃了。南京陷落后,新的难民先后抵此,纷纷传述他们看到的恐怖暴行,以及四万二千名少年老百姓遭处决的经过,她父亲捶胸顿足,骂自个害死了儿子,又望着儿子能逃到汉口来。
他们抵达后,事实上过着像乞丐般的日子。由于风吹日晒雨淋,又吃不饱,苹苹生病了,如今她咳嗽很严重,还开始吐血。他父亲变得很暴躁,有时候对她说粗话,问她难道不能替哥哥死,好“偿她哥哥一命”,随后又悔恨不已,哭着要求她原谅。苹苹在父亲面前只能强颜欢笑,忍住不咳,说她没什么。
有一天老彭邀丹妮散步去,希望能找着一间廉价房子,好收容难民。阳光灿烂,以汉口的冬天而言,那天算是挺暖和的,是出门的好日子。午饭后他们向中和门郊区出发。他们经过斜湖,只看到拥挤的小房子,于是老彭带她往洪山方向行去。
他们向西沿大路走到乡下,一路上只见池塘和光秃的棉田,间尔有农舍和菜园散布其间。
洪山立在小湖中,午后的阳光直照山头。老彭指着远处小山坡上的一排树木和几间屋子。
“那个地方很理想。”他说。
“为什么选这么偏僻之处呢?”丹妮问道。
“因为较安静,房租也便宜些,况且城里适合的房子都客满了。”
他们上坡两三里,低头一望,武昌就在他们眼下,蛇山上有几排房子,屋顶密集,不是铁红就是黑色。沙湖和小湖横在脚下,长江对岸的汉口凹凹凸凸之轮廓显见。冬天的景观又灰又冷,却自显出一种忧郁凄清的美感。湖水很低,露出一片片湿地,水草在风中摇摆荡漾。
他们继续上了山路,看到一个长的石墙,似乎是有钱人的住所,墙上的题字饱经风霜,简直看不出了。一扇旧石门开着,他们走了进去。地坪很大,他们看到的是一间像没人住的屋子。通向屋门的幽径石块间已长满了青草,屋门关闭,但一半倒下,老彭轻易地将它推开了。
光线自格子窗射入,可以瞧见里面空无一物,只剩几张黑漆的椅子。墙上挂着破字画,歪歪斜斜,铺满了灰沙,屋角和窗户布满了蜘蛛网。室内有长久废墟所特有的干腐味。他们穿过外厢,进入右边另一间房间,房内有张很好的亮漆床,还有桌子和书架。一个细致的旧褥子还铺在床上,最常睡之处颜色较深。一边角落堆满各式各样的家用品,其中一个金纹的大漆木浴盆,想必有着辉煌的过去。旁边的破砖都教沙子盖住,显然是蚂蚁的杰作了。这是西厢,光线较亮,他们看出灰砖地板是干的。
老彭将手沾湿,在面对内室的窗纸上挖个小孔。
“里面还有天井和许多房子!”他惊叹道。
他们又进入中厅,推开了通往内院的小门。院子里铺满细致的石板,一个圆周两三尺的古釉鱼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