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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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他们到柏林敦旅社找博雅的亲戚留话。那间旅社位于包柏灵威尔路,是一流的旅邸,是一个中国人向外国店东买下来的。房客大多是中国人,也有少数外国客人,那边还运用外国旅馆的规则,服务生都穿白色,像丧服一样。
老彭和丹妮进去找博雅的叔叔阿非。老彭仍穿着旧棉袍和那双没有擦油的皮鞋,脚跟又宽又低,门僮差一点儿挡驾,但看见旁边有一个美丽摩登的小姐,才让他们进去。台边的职员用电话告诉了房客的身份,他们就上了三楼。
阿非不在,他太太宝芬在房里,和木兰姑姑的曾家嫂嫂暗香在一起。暗香的两个女儿也在,正和宝芬的两个女儿玩得起劲呢。
老彭自我介绍:“我是姚博雅先生的朋友,我刚从北平来。”
宝芬叫客人进屋。
“阿非不在家,我是他太太。这是曾太太,我的表嫂,经亚的太太。我猜你听过我们的名字。”
“这是我侄女丹妮。”老彭说。
然后宝芬介绍她十四岁和十二岁的女儿银红、银珠,以及经亚的女儿:十五岁的宛若和八岁的宛珍。
丹妮很兴奋。她看过罗娜的家庭相簿,也听说博雅有很多迷人的姑婶。宝芬的美貌、衣着和仪态有些吓住了她,但是暗香穿得很朴素,具有一种单纯的气质,显得和蔼可亲。
“我曾在北平做过罗娜的客人,”丹妮说,“听她提到所有迷人的亲友。”
宛若是四个孩子中最活泼的一个,她连忙和妹妹宛珍冲进隔壁房间,激动地对父亲曾经亚和哥哥宛平大叫:
“北平家乡有位朋友来,爸爸。”
“还有一个小姐,”宛珍说,“她有一头漂亮的卷发,说话声音很好听。”
经亚正在教儿子中文。宛平今年十八岁,是一个谨慎、聪明、好习惯的少年,他帮忙家里管账。孩子们拖着父亲进屋,等大人介绍。丹妮喜欢这些孩子。他们都很漂亮,宝芬的女儿继承了母亲的容貌,但是宛若活泼顽皮,最吸引丹妮的注意。孩子们立刻带来了快乐、舒适的家庭气氛,那是她梦寐以求的。
当老彭和大家谈话时,丹妮开始和女孩们聊天。宛若起先很害羞,只回答她的问题。但是她一直崇拜美貌,于是自言自语说:“是宝芬舅妈漂亮呢?还是这位新来的小姐?谁是第一?”因为她心里早就把宝芬列为第一,木兰第二,尚未决定谁是第三,有时为了忠心而把母亲列为第三,暗香却说她不配。现在她的排名全乱了,她一直盯着丹妮,最后她鼓起勇气,问起她们此行的经过,于是丹妮有机会描述河西务的战争和响尾蛇的故事。
小孩充满敬畏。“响尾蛇是什么?”他们问道。
“咝——咝——咝!它的尾巴先响几下再攻击呀!”丹妮挥了一下手臂说。
这个声音和手势太精彩了,大家的谈话都停下来,丹妮告诉孩子这段刺激的经过,其他的人也注意听。午夜的毛毛雨……黑庙的聚会……响尾蛇临行的歌声……黎明伤者回来,以及外面妇女哀悼死者的哭声,造成了一个强烈而无法磨灭的印象,只有年轻的心灵才能接受。
“咝……咝……咝!再说一遍。”小宛珍说。
“咝……咝……咝!”丹妮又用同样的手势再比一遍。
大家都笑出声,现在孩子和丹妮混熟了。
小宛珍望着她颈上的红胎记。
“这是什么?”她问道,“我能碰一下吗?”
暗香的孩子就是这样,学会了不怕大人。
“当然可以。”丹妮说道,弯身让宛珍一次又一次好奇地摸着。
“你摸摸看。”他对姐姐说。
宛若也很想摸,又有点怕。
“不要没礼貌。”暗香说着。宛若没有摸,但是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真后悔没摸。
老彭若是说出博雅和丹妮计划在上海见面,或是说他俩彼此有意思,都不太好。他宁可说他和博雅打算一起南下,但是城中情势突然紧张,他们就分散了,他说他急着离开上海,等见过博雅就走。于是他要经亚把他在张华山旅社的地址交给博雅,但别告诉别人。
回到旅社,老彭和丹妮一心等博雅来。全国各地有钱的难民均涌向国际区和法租界,尤其是艾道尔第七街,就连张华山这种廉价的旅社也客满了,包袱和皮箱,一直堆到天花板上,就连走廊尾端也租给人当卧铺。外面艾道尔第七街的人行道则充当穷难民生活和睡觉的场所。
老彭在街上乱逛,到廉价饭店和路边小摊吃三餐。难民的处境堪怜。日本兵已攻破大场,战斗期间一直守在家园的村民现在涌入外国区,不知道该上哪儿好。男男女女宁可冒着机枪扫射的危险,越过杰士菲桥和马克汉路,而不愿在侵略者的通道上等死。长长的艾道尔第七街人行道很宽,吸引了这群人。丹妮以前常陪母亲去的“大世界娱乐中心”已变成大难民营,连水泥台阶都充作睡觉的地方。找不到住处的人还在附近游荡,希望能分到难民厨房的施粥。
丹妮尽量不出门,她由旅社窗口看那些悲惨的民众,学着用老彭的眼光来观察。他每次回来,总不忘记带馒头。丹妮看他回来,发现他总是将馒头分给难民,他们会为馒头打架,老彭只好奔逃脱身,气喘地回到房里。
“总是强壮的人抢到,”他气冲冲地说,“弱小的人没有半点机会。有一个妇人带着一个瘦巴巴的孩子——他们快饿死了。”
“我能不能拿东西给他们吃?”丹妮问道。
“你会被人踩死。玉梅,你比较壮,把这一块钱拿去,到转角的小店去买一块钱馒头——最便宜的。把篮子和毛巾带去,小心盖好带回来。避开群众,赶快由边门溜进旅馆。”
玉梅带回一篮馒头,老彭就拿出毛巾,包了十二个,藏在他的长袍下。
丹妮和玉梅在窗口张望,看见老彭沿街走去,避开人行道,走了一段路,再转向那个女人和三个病童呆坐的地方。他偷偷地把馒头迅速倒在女人的膝盖上,转身就跑。
一场战斗开始了。有些难民追赶老彭,有些人看到母子身上的十二个馒头。那个女子被人推来挤去,却以母狮的毅力抓紧馒头,孩子们也尖叫奋战着,最后丹妮看到那个女子保住了三四个馒头,其他的被人抢走了。
“喔,她有没有拿到?”老彭气喘吁吁进门说。
“拿到了几个。”丹妮说。
第二天,丹妮下去叫那个女子到旅舍的边门来,但是要和她隔一段距离。
女人进屋,只穿一件不到膝盖的破单衣。她认出老彭,拜倒在地。大家扶她起来,拿出一篮馒头。
“尽量吃。”老彭说。
女人双手颤抖,伸向馒头堆。
“不用急,”老彭说,“坐下吧。”
他先将其他馒头拿走,逼她坐下。然后倒一杯茶给她。
“噢,我不敢当。”老妇人说,“我的孩子……”
“先别管你的孩子,你先吃。”
“她病了。”丹妮说。
“病了?”老彭吼道,“她饿坏了,就是这么回事。等她吃饱就没事啦。你不明白饥饿的滋味吧!”他声音突然又柔下来。“不错,只是饿坏了。”
“是的,只是饿坏了。”那个女人也呆呆地重复说。
她吃饱了,大家送她出门,要她把孩子送上来,丹妮会在边门等他们。
他们每天这样做,老彭也用同样的方式接济别人,难民都不知道别人吃过了,也不知救命恩人是谁。
丹妮每天盼博雅来,仅三天就不耐烦了,催老彭再去看他的亲戚。但是老彭说,博雅一来,知道了地址,一定会赶来看她的。
这时候全上海都被孤军营英勇抗敌的行为感动。虽然中国军撤出了闸北,日本人占领该区,第八十八师的五百多位弟兄在谢团长指挥下坚守苏州河北岸的四行仓库。英军和美军当局再三允诺让他们到国际区避难,叫他们解除武装渡河,这一群勇士却坚守下去。日本人投手榴弹进屋,孤军营就由窗口伏击日本兵。那是一栋钢筋混凝土的建筑,又在闹市区,难以使用大炮轰击,日本人在附近屋顶上搭架,以便对它开火。
群众却由河岸的国际区这边观察双方开火的情况,丹妮也和玉梅一起去看,却正好看到一位中国女孩在枪林弹雨中沿河游去,把一面中国国旗送给孤军营。少女回来的时候,旁观者呼声响彻云霄。国旗升上了仓库的屋顶,在蓝天中随风飘摇。一丝阳光穿透云层,在红底蓝徽上映出一道金光,象征着中国人民辉煌的勇气。丹妮不觉流出泪来。
她被这面国旗感动,她为戴钢盔的中国狙击手和黑裙棕衣的女童军感动,内心颇为同胞而骄傲,她庆幸自己逃出天津和北平。她比过去更爱中国了。
博雅还没到,老彭也不耐烦了,距他们上次去柏林敦旅社,已经过了七天。他们自感和经亚、阿非他们不太熟,不好意思打扰,但是老彭打电话去那家旅馆。
“不,博雅还没回来。”
第二天他们又去找阿非,建议他们拍一份电报,那是十月三十日。阿非答应拍电报,但是军事电讯优先,一般电报则要好多天。
丹妮每一个小时都在等回音。这几天下大雨,街上一片惨状,难民来回奔跑找栖身之处,也有人站在外头淋雨,使他们心情更糟。第四天北平拍来一份电报,说博雅夫妇在七日成行,大约十二日或十三日到上海,船期根本不确定。
上海战况改变了。经过七十六天的英勇抵抗,中国军队已在二十七日放弃闸北。第二天早上敌人发现闸北一片火海,战线已经转移西郊。
但是十一月五日,日本兵在杭州湾的乍埔登陆,眼看就要切断铁路以及中国军在杭州的右翼。日本兵向淞江进发。中国人必须建立新战线,于太湖四周延伸到八十五里。到南京的交通更困难了。
老彭不知道如何是好。若他等到博雅来,或许内地的交通已全然断绝,只能迂回走南道,那对老彭的生活水准来说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