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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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他曾尝试改善符号写法,使之连乡下人都易懂,但他又失败了。
由于外头活动均归失败,北平人都不认识他。他有一些政治圈内的朋友,也认识一些黄埔军校毕业生,他和广西柳州的白将军私交很好,都是广西同乡。但是他从未想过投身政坛,这是他的聪明之处。若非现在发生这场战争,他将会默默无闻死去,可能也不会写下这个故事了。
已经七点了老彭还没回来。博雅极需和老彭谈谈,有时都快耐不住了。自从北平沦陷,他的亲人南迁,博雅已经无人可谈了。他通常白天待在室内,感觉像个俘虏留在自己的花园住宅中,只有到晚上他才冒险溜出门,来看老彭。在他的朋友面前,他感到可以尽情畅谈并被了解,能够提出问题并得到肯定答案。由于他的寂寞加深了他们的友谊,他极盼与老彭交换意见,听他的意见,并得到忠告。
很多人都认为博雅是个纨袴子弟,一个典型的富家少爷,整日混迹脂粉群中,他知道这是他所作所为的应得结果。他想起今天下午和梅玲会面的情景,这几天他已觉得爱上她了,不晓得老彭对梅玲看法如何。他俩生活大不相同,他年轻高大,称得上英俊潇洒,自幼成长于豪华气派的大富家庭中,对艺术、文学、生活情趣都有讲究的鉴赏力;老彭则是一个苦行者,外表邋遢又不重物质享受,一个四十五岁的独身主义者,生活避开所有女人,然而他却察觉在老友身上有个伟大而慷慨的灵魂,心智有些不切实际,心灵却和孩子般温柔。博雅的禀赋与修养极佳,善于交际,对于女人了解广泛,自他祖父姚老先生处承袭了些许神秘气息。这使他和老彭相类似,让他能够立刻了解并欣赏老友禀赋上所不同的特质。老彭差一点就能改变他嘲讽人生的态度,这是他如此才智和环境的年轻人所难免的发展倾向。
有一次老彭招来附近四五个学生,其中还有几个是学徒,在他自己的家里免费教课,结果为他带来数不清的麻烦。他再一次试图教授注音符号,但是一些店主抱怨说,他们的学徒从此逃避早起干活了,另有部分人发现他们学的不是孔子的正规汉字,他们一个接一个退出,最后只剩下一个二十三岁的笨青年留下。博雅看他每晚坐在那儿,用功苦读,老彭则以无比的耐心试图在他闭塞的心智中注入慧光。因为现在他是唯一的学生,又要求教导一千个汉字,老彭担负这件繁重工作努力地教导,他知道即使运气好些也要六个月的时间才能教完。小伙子坐在那儿学习写字,握着的笔似有百斤重,在灯光下额头不停淌汗。“何用之有?”博雅问道,“浪费每晚最宝贵的时光给一个什么都学不来的笨脑袋?就算多了一个这种人会读会写,对整个社会又有何益呢?”
“亲爱的朋友,你看不出其中的意义,我却看得出。”老彭回答说。“你看不出这个人的心灵变化。这是一个正在奋斗的心灵。何以他的生命就较你我来得没有价值呢?你能说出其中差异吗?他很笨,他卑微,前两天我失去耐心问他是否仍想学完。他简直吓坏了,求我不要中辍他,我看他眼中的泪光。他说他无法花钱上学,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怎么回事?’我问他。他原原本本告诉我,他爱上一位邻居的女儿,除非他学会读和写,否则别想娶她。你知道这件事对他的意义?如果借着我的努力帮他娶到这个女孩子,对他的未来又有什么影响?你们有钱人家有时花上千元、万元去娶个女孩子,何以见得这件事情对他而言价值会略逊于我们任何人呢?你能告诉我其中有何不同吗?有些人甚至情愿为爱自杀呢!”
“你认为你一中断课程他就会自杀?”
“或许不会。但可能改变他一生——那个女孩也许不会嫁给他。”
就这样老彭继续教了他六个月,从冬天到春天,只为了使这位诚实的笨小子能娶到老彭素未谋面的女孩。冬天的几个月里,老彭买了顶帽子作礼物送他,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顶。在结婚当天,老彭穿上最好的长袍参加婚礼,以“老师”身份被介绍给新娘,新娘谢谢他。老彭那时发现她轮廓虽好,却是个麻子。他有些失望,但是对自己说:“这有什么关系嘛?麻子通常都很精明。这还是个有野心的女孩子呢。”女孩子有几百块钱,这就是何故她还能自己选丈夫的原因,婚后她开了间店给他。笨小子结婚那天戴着这顶帽子,此后只有重要场合才戴,也不再买第二顶帽子,以感念老师的恩德。老彭获得小两口终身的感激与忠心,觉得他六个月连夜的辛劳都有了代价。
没啥事可做,博雅眼光落在书架上的《楞严经》上。对老彭性格上存有的神秘感促使他翻开书,瞧瞧佛教对老友的性格究竟有何影响。他很快地翻着书,发现里面全是有关生、死、忧患和对错误认知的感觉等。但是一大堆的梵文姓氏和术语使他没有办法读下去,如同在阅读一份密码电报,或是一个中国人在看一份日本报纸一样。当他正要合上书本,放回原位时。突然看到第一部分的“淫女”字样,他稍看了一会儿,那是一段故事叙述文字,很容易读。他顺着书页读下去,书中提到一群会集在佛祖面前悟道的圣者。佛祖心爱的门徒阿难陀,那位聪明的年轻人一直仍未出现,但是已在城市中四处行乞:
〖阿难因乞食次,经历淫室,遭大幻术,摩登伽女以娑毗迦罗先梵文天叽,摄入淫席,妊躬抚摩,将毁戒体,如来知彼妊术所加……坐宣神叽,敕文殊师利将叽往获,恶叽消灭,提奖阿难及摩登妊女,归来佛所。〗
他将书放回原位。日后每当想起这个故事,就感觉老彭是文殊师菩萨。
陷人沉思中,博雅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消逝。老彭回来的时候已将近八点了。
“抱歉我回来迟了。”老彭道。焦虑的高音调,带点女性化,和他的高度、尺寸颇不调和。他的声音平常很低,但是激动时,和孩童般尖锐,显得很紧张,有些句子说起来由高音起,而由低音结束;有时候他的声音裂开了,很像声带同时发出高低音来。在他情绪愈激动时,由高音到低音的变换就愈频繁,那时高音就会有些不灵光,低音倒不会。他穿着一件褪色的旧棉袍,两边经过整季的尘土,已经有些破旧了,他的外表不吸引人,与不凡的身材无法联在一块儿。由于近视,他脸上挂着一副银边眼镜,给人认真的感觉,高高的额头上布满了皱纹,更加深了这份印象。他前额微秃,稀疏的灰发长长地披在脑后,不分边,使他的高额头更加醒目。这是最实用的发型,根本不用梳;也可以说,他习惯于一面说话一面用手指拨发,等于每天都梳了千百回。他四方脸,稍微胖了些,有一种安详认真的表情,笑口常开,颧骨高,眼睛深陷,鼻子平广,嘴巴的形状很讨人喜欢,中间突出,两边向下弓,像鲤鱼唇似的,下巴宽广低垂。脸上的肌肉所形成的线条和沟纹,显得又亲切又和善。面额的皮色既平滑又白皙,在他这种年纪极为少见。由于他本来天生胡子就不多,于是听任薄薄的短须长出,自成一格,也不经常修剪,以至于短须两边便像括弧般围绕中央部分。当他笑时双唇往后缩,露出粉红色的上牙床和一排整齐的牙齿,由于抽烟过多而泛黄了。然而在他脸上总有法国人所谓“意气相投”的和善感觉,加上高高的额头和粗粗的灰发,他的脸更给人有一种属于自我的精神美。有时候,当他谈到自己喜欢和感兴趣的事物,灵活的嘴唇便形成一个圆圆的隧道。他的穿着唯一受到西方影响的,就是那双特别宽大的皮鞋,这是他在当地订做的,他坚持脚趾必须要有充足的空间。“是脚来决定鞋子的形式,而非鞋子决定脚的大小。”他说。他从来不懂把鞋带绑紧,所以常常停在马路中央紧鞋带,也学会不紧鞋带慢步慢步地走。有一段时间,博雅还曾看过他一只鞋根本没紧鞋带在四处逛,就只为了鞋带断了而他从未想起要买,最后博雅便买了一双新的当礼物送他。
老佣人端盆热水进来,放在靠近唱机一角的脸盆架上。当老彭神采奕奕大声地洗的时候,佣人忙着摆上饭菜。
“你办好了?”博雅问道。
“嗯,给我两千块钱。”他的朋友回答说,拧着毛巾,他似乎不想多说。
“做什么用?”
“她需要弹药,她必须把弹药送到西山去。”
博雅先坐下,老彭也到了桌边,他的脸色清新愉快,一心急着想吃东西。
“她说东北大学有很多年轻学生和老师准备加入,但是他们都没有枪。”
佣人来倒酒,博雅看了看老彭,又看了看佣人。
“没关系。这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忠实的仆人了。”老彭说完又接着说,“我憎恨这种杀戮。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样到乡间看看,看看什么事发生了,恐怖屠杀造成的无家可归景象,你就会明白我们的同胞必须要有自卫的能力,我对人们唯一只感兴趣的是——他们的遭遇。这不是两军作战,这是强盗行径。毫无防御力的摧毁,一个个村庄完全被烧毁。”
他们举杯。默默喝了一阵。
“你有什么样感觉?”老彭追溯着,继续他的话题,“如果你看到路边残缺不全的少年尸骨,枯槁的农妇尸身,有的面孔朝上,有的面孔朝下,他们犯了什么错而遇害呢?而且孩童、女人、老人、年轻人,全村无家可归,在路上流亡,不知何处是归处!你自己说,这些可怜、和平的受难者何辜呢?你答不出。你干脆不去想它,这就是我为什么回来,好多事情要为他们去做。”
“你打算做什么呢?”
“一点点。我担心只能做到一些,我用尽全力也只能帮助少数几个人。问题太大,一个人绝对解决不了。好几百万的难民前往内地又要住哪呢?但是我们可以帮助几个人,帮助他们活下去,为人类犯下的罪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