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斗-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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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应元可并不作难。他大大方方地说:“那又有什么!买几个年轻丫头回来,还不够他玩儿的!”
“不是说衙门里不准买丫头了么?”
“先前是准的。后来是不准的。如今又没事儿了。”
还是做娘的想得到,她说,“要是一下子不就手,买不到呢?”
五爷搔了搔自己的花白脑袋,说:“按说呢,现下咱家里不是没有现成的丫头。——只不过那是你们胡家的人,我就不好说话了。”
何胡氏瞪了他一眼道:“好人就是你来做,丑人就是我来当。黑心烂肝!黑心烂肝!”
主意已定,何应元也不再说什么,站起来,做了一个鬼脸,就回二娘何白氏房间歇息。何胡氏端起桂圆汤呷了一口,也就准备睡觉。这时候,胡杏还在轿厅里坐着,一面打瞌珫,一面等门。整座房子高大宽阔,干净华丽,只是黑洞洞的,阴森森的,显得十分可怕。她不停地打着盹儿,也不停地想起许多心事来。她想着,要是如今能够逃走出去,那该有多好!“自然,顶好是逃走回家。哪怕顿顿喝稀粥!可是——不成。不成!二叔公何不周那肥家伙一把就抓住我了……抓住了,还不是又送回来?……”想到这儿,她一下子惊醒了,出了一身冷汗。竖起耳朵听听,除了老鼠唧唧啾啾之外,没人敲门也没有其他动静。她安下心,又打着盹儿想道:“逃到上海去吧。……对,就该逃到上海去……可是怎么去法呢?是在东,是在西,是在南,是在北……是在南……是在北……”迷迷糊糊地一惊,又惊醒了。她揉揉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这时,从三家巷口响起了凌乱的、沉重的脚步声。她一听就辨别出来,是何守义的脚步声。从那声音听来,他不是喝醉了,就是发病了。果然不久,何守义就用拳头打那两扇红木雕花矮门,又用脚重重地踢那两扇红木雕花矮门,砰嘭作响。胡杏连忙跳出屏风前面的门官厅,给他开门。何守义果然喝了点酒,加上那癫病又正在发作,成了个半癫半醉的样子,一见胡杏,就用死劲把她搂住,又胡乱亲嘴,又浑身上下,乱捏乱摸。胡杏没法儿,也顾不得关门,就连拖带拉,把何守义拉进第二进神厅的南房、大奶奶的房间里。何守义一见母亲,便撒起娇来道:“妈妈,我要杏表姐陪我睡觉!”
何胡氏啐了一口道:“你爱谁陪,你就去问谁。问我做什么!”说完,她就跑到外面,把矮门、趟栊、大门逐层关好;又回到自己房间里,把房门的铜栓闩定,再加上一把铜锁锁上,揣了钥匙,上床睡觉。鸡啼了头遍,又啼二遍,啼了二遍,又啼三遍。何守义还是疯疯癫癫地缠着胡杏,不肯罢休。他嘴里淌着唾沫,一会儿哀求,一会儿威胁地说着含糊不清的话儿。听来是真,又象是假;听来是假,又象是真。胡杏一阵阵恶心,只是不理睬他,随他说什么,只当是没有听见。有时何守义逼近她身边,瞪起两只经常半闭的眼睛望她,眼睛里露出凶恶的闪光,熠熠发亮。胡杏一点也不退让,她也瞪起那一双滚圆的、明亮的大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何守义。看来她不止美丽绝顶,并且极有威严,好象她背后当真有千军万马在保护着她的一般。碰到这种情景,何守义心中害怕,往后退了。何胡氏躺在床上,隔着蚊帐看见儿子退却了,就骂道:“真没见过这样不中用的公鸡,还怕母的呢!”这时候,何家的使妈阿笑、阿苹、阿贵,都从床上爬起来,站在东窗外面看热闹。小姑娘何守礼才十一岁,早就睡着,这阵子也叫她二哥吵醒了,跑到东窗下,跟在使妈后面看。大家听见何胡氏这样不知羞耻,都心中不忿,低声骂那做妈妈的不是人。里面何守义听见妈妈这样一撺掇,立刻壮起胆来,一步跳上前,向胡杏扑过去竟要发狠。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胡杏却显出那临危不乱,灵慧矫捷的本领来。看着她端端地坐在床沿上,全身纹丝儿不动,谁知何守义猛扑上去,扑通一声,竟扑了一个空,一头撞在床板上,撞得他火星迸裂,呵唷直喊。胡杏早站在一旁,举起手来,缓缓地理着头发。她那神情风度,真是凤凰没有这般安详,燕子没有这般轻盈,山猫没有这般敏捷,黄没有这般迅速,竟是神仙下凡的一般。何守礼在窗外看得清楚,只是一个劲儿鼓掌叫好。其他的人也连声赞好。何守义疼痛难忍,趁势耍起赖来,倒在胡杏床上打滚,又把胡杏铺的、盖的,一古脑儿摔在地上,最后拿起胡杏枕着的瓦鼓使力朝胡杏掷过去,只见胡杏轻轻一闪,那条又粗又大的黑辫子一甩,甩到高高挺起的胸膛前面来。人没打着,瓦鼓撞到砖墙上,嘡的一声,砸得粉碎。大少奶奶陈文娣叫这边闹得没法儿,通夜没有合过眼睛,这时也就穿好衣服,来到大奶奶房门口劝道:“妈,揿揿二弟吧。太不象话儿了,左邻右里会说闲文的。二弟是有病的人,对他的身体也不好。”从她的口气里,还听得出五四时代的妇女那种见义勇为、挺身而出的韵味儿。但是大奶奶可不管这些。她只是恶狠狠地丧谤陈文娣道:“你倒管起何家的事儿来了?还早!你是新派,你新你的。我可是旧派。真新样儿:小叔子打打闹闹,关你大嫂子屄事!”陈文娣听见这些话,连忙用手指塞起耳朵窟窿,踉跄退走。
这么闹看,眼看快要天亮。有一回,何守义逼着胡杏,一直逼到何胡氏床前。胡杏用两腿抵住床沿,口里叫道:
“大奶奶!你看少爷,浑不害臊!”
何守义见她退到母亲床边,虽是疯癫,却有几分畏惧。但没料到何胡氏用脚把胡杏后腰一蹬,蹬的她朝前倾仆,一仆就撞在何守义怀里,两人一同倒在水磨方砖地上。那姑姑还骂她的侄女儿道:
“混账东西!尽管娇娇嗲嗲给谁看!卖身当丫头的,还害什么臊!”
何守义搂着胡杏在地上打滚。胡杏拚命挣扎,嘴里发出凄厉的、尖声的叫减。这种哀嚎如此悲惨,如此绝望,——从一个青春美貌的少女的嘴里发出来,真是石狮子听见也会流泪。窗外大家都愤愤不平。何守礼更是气愤不过,再也看不下去,听不下去了。她匆匆忙忙走回房里,把大奶奶骂丫头的话告诉了她娘何杜氏。这何杜氏正是当丫头的出身,一听就咬牙切齿道:“当丫头的不过命苦,没做过十恶不赦的事儿,犯着她什么来?——不错,咱们该救救那可怜的孩子!”何守礼早有成竹在胸,一听娘这么说,立刻打开大柜抽屉,寻出一枚过年剩下的大爆仗来,走到大奶奶窗下,擦起洋火就点,霎时间,嘭的一声,在这更深人静的时候,十足象天崩地裂似的,一下子把何守义吓呆了。他翻着白眼,大声问道:“妈妈,做什么?做什么?”何胡氏还来不及答话,外面何守礼抢着答道:“来查照片,来查照片!”何守义一听,登时就口吐白沫,倒地上,昏死过去了。
五 咫尺天涯
一千九百二十八年五月三十日的早上,张纪文和张纪贞都不来上学,周炳拿起一本《小说月报》,正在读茅盾所写的小说《幻灭》,忽然听见附近响起了一声清脆的枪声。这篇小说和这一声枪声,引起了他的遥远的回忆。最先,他想起了大前年的五月三十日,那时候大家多么热情,多么兴奋。其次,他想起了前年的五月三十日,那就是《幻灭》里所描写的日子,大家都在吵吵嚷嚷,又是多么混乱,多么烦恼。最后,他想起了去年的五月三十日,他和二哥周榕躲在广州河南的济群生草药铺里,那日子是多么屈辱,多么愤懑。偏偏今天,——又是五月三十日了!他掩上书卷,呆呆地想了一番,就走到街上去蹓跶去。这回他没有走进租界,只是在中国地界里信步走着。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些什么地方,走呀走的,却在一个肮脏潮湿的路口,叫一个警察模样的人拦住了。那人大声吆喝着:“不许走!”周炳定了一定神,才看见有个穿黄色制服的家伙,横着警棍,挡住他的去路。两旁已经站满了被拦阻的人,都拿好笑的眼光瞅着他。他低声问旁边一位拿着菜篮子的老人家,那是怎么回事儿。那位老人家对他使了一个眼色,自信深通世故地说:“你自己不会看么?我哪里知道是什么事儿!”警察又回转身禁止道:“不许乱讲!”大家跟着就嗤、嗤地笑起来了。周炳顺着老人家的胡子所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见这路口斜对过不远,约莫有十丈光景,那横马路上座落着一间工厂。看那门外的牌子,好象叫个什么“寅丰搪瓷厂”的。这时候,正有一辆黑色的囚车,停放在它的大门口,囚车的周围,又站满警察、宪兵、“包打听”之类的人物。另外有些宪兵,又两个押一个地,不断从工厂里押出工人来,送上囚车。有人在低声数着数目:“十七……十八……”周炳心中纳闷,嘴里又不好问;知道即使问了,也不会有人回答。他想来想去,竟想出一条妙计来。只见他不动声色,自言自语道:
“呵唷,哪能格许多!弗是打相打,一定是轧姘头!”
旁边的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广东人在说上海话,都拿反对的眼光瞪着他。周炳不在乎这些,连望也不望别人一眼,仿佛那种具有高度自信力的人们一样。那横着警棍的警察听见这样明显的谬论,竟也没有一个人去反驳,让它在太空中自由自在地遨游,贻误众生,早已按捺不住,就用山东话反驳道:
“你真是阿木林!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打相打,轧姘头?——这是共产党!你以为好耍的!人家上头不叫罢工,他们非要罢!人家上头不叫纪念五卅惨案,他们非要纪念!就是……”
话没说完,工厂里面又押出一个工人来。这个人一面走,一面高声呼叫道:
“打倒反动军阀,打倒帝国主义!”
他的声音又响亮,又高亢,不仅大胆,而且沉着,旁边听见的人,没有一个不受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