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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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走近一步,就似乎又高大一分,梯子在他死亡的脚步下颤抖,发出响声,仿佛是骑士的石像①再次进人坟墓。
当侯爵走下最后一个梯级,踩上地面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他转过身来。
“我逮捕你。”西穆尔丹说。
“我同意。”朗特纳克说。
①此处指西班牙剧作家蒂尔索·德·基利纳(一五八三…一六四八)关于《唐璜》的传奇故事。唐璜请石像赴晚宴,石像应约而来,唐璜因此堕入地狱。人们一般引用这个故事来说明某人的出现令人惶恐不安。
第六章 胜利以后的斗争
一 朗特纳克被捕
侯爵的确下到了坟墓。
他被人带走。
在西穆尔丹严厉的监视下,图尔格的地牢立即被打开。人们往里面放了一盏灯、一罐水和一块士兵吃的面包,又扔进了一捆稻草。就在侯爵被神再抓住以后不到一刻钟,牢房的门就在朗特纳克身后关上了。
西穆尔丹做完这件事以后,便去找戈万,此刻远处的帕里尼埃教堂正敲晚上十一点钟。西穆尔丹对戈万说:
“我要召开军事法庭。你不参加。你是戈万家族的人,朗特纳克也是戈万家族的人。
你们是近亲,所以你不能当审判官。平等投票赞成处死卡佩①,我对这事很不以为然。
军事法庭将由三名法官组成,一名军官,盖尚上尉,一名下级军官,拉杜中士,还有我,由我主持。这一切与你无关。我们将遵守国民公会的法令,只验明前候爵朗特纳克的正身。明天是军事法庭,后天是断头台。旺代已经死了。“
①即同为皇族的奥尔良公爵(菲利浦·平等)赞成处死路易十六。
戈万一言不发。西穆尔丹一心想着要处理的最后的事,走开了。他必须确定时间,选好地点。他像格朗维尔的莱吉尼奥、波尔多的塔利安、里昂的夏利埃、斯特拉斯堡的圣茹斯特一样被视为典范,在处死犯人时必亲临现场,作为审判官来观察刽子手的工作。
大恐怖的九三年是从大革命前的法国最高法院以及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借取这些习俗的。
戈万也有心事。
从森林中吹来一股冷风。戈万让盖尚去发布必要的命令,自己则回到帐篷,帐篷位于林边草地上,图尔格脚下。他在帐篷里取出带风帽的斗篷,将自己裹了起来。斗篷上绣着一个简单的饰带,按照共和国装饰从简的风尚,这条饰带是总指挥官的标志。戈万开始在发动进攻的这片血染的草地上踱起步来。他独自一人。大火在继续烧,但已不引人注意。拉杜呆在那几个孩子和母亲身旁,而且似乎和母亲一样充满母爱。桥上的城堡终于全部烧着,工兵们放弃城堡而忙于挖坑理死人和救护伤员;他们拆除工事,将房间和楼梯上的尸体搬走,打扫杀戮的现场,清除胜利的可怕垃圾。他们以军人的节奏清扫战后的战场,像打扫房间一样。这一切,戈万都没有看见。
他沉入遇想,偶尔朝缺口旁的哨兵看上一眼。西穆尔丹已下令加了双岗。
在黑暗中,他辨出了缺口的轮廓,它离自己似乎在避难的草地大约二百步远。他看见了那个黑洞口。三小时以前,战斗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他戈万正是从那里冲进塔内的。
工事就在这一层,关侯爵的牢房的门就开在这一层。缺口旁的哨兵看守的正是这一间牢房。
他的眼睛看着这影影绰绰的缺口,耳边像丧钟一样不断响起那两句话:“明天是军事法庭,后天是断头台。”
大火已被控制,工兵们将能弄到的水都倒在火上,火并未顺从地熄灭,还不时地吐出烈焰。天花板有时发出爆裂声,楼层一层压着一层地迅速倒坍。阵阵火苗飞腾起来,仿佛是火把在甩动,闪光中可以看见远处的天边,图尔格的黑影突然变得无比庞大,一直延伸到森林。
戈万在这个阴影中,在进攻的缺口前慢慢地来回踱步。有时他用两手交叉抱着戴着军风帽的后脑勺。他在遐想。
二 沉思的戈万
戈万的遐想深不可测。
他眼前刚刚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变化。
德·朗特纳克侯爵改变了容貌。
戈万目睹了这种改变。
他从未想到什么错综复杂的事情能产生这种结果。即使在梦中,他也想像不到会出现这等事。
这件意外,这种傲慢地与人开玩笑的意外,使戈万震惊,以致他久久不能释怀。
他面对的是由不可能性变成的现实,明显的、确凿的、无法回避的、毫不容情的现实。
他,戈万,他该怎么想?
不要搪塞,要得出结论。
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无法回避。
是谁提出的?
是事件。
而且不仅仅是事件。
事件是千变万化的,当它们向我们提出问题时,永恒不变的正义命令我们作出回答。
云向我们撒下阴影,云后有星星,它向我们撒下光明。
我们既无法避开阴影,也无法避开光明。
戈万在受审讯。
他在接受某人的审讯。
某个可怕的人。
他的良心。
戈万感到心中的一切都动摇了。他最坚定的决心、最认真的许诺、最不可改变的决定,这一切都在他意志的深处动摇了。
这就是心灵的震撼。
他越想刚才目睹的事,就越加惊惶不安。
戈万是共和派,他相信绝对性,而且身体力行,然而刚才出现了一种更高的绝对性。
在革命的绝对性之上,是人性的绝对性。
无法回避正在发生的事,事情很严重,戈万也被牵连,他是其中一部分,他无法逃避。尽管西穆尔丹对他说:“这与你无关”,他却感到自己像一株即将被连根斩断的树。
凡人都有根基。根基一旦动摇就会产生深刻的惶惑。戈万就感到这种惶惑。
他用两手紧抱着头,仿佛想从脑中挤出真理来。明确眼前的处境并非易事,使错综复杂化为简单明了谈何容易。他眼前有些可怕的数字,他必须从中求得总和。对命运作加法,令人眩晕!他在尝试,要向自己交账,要集中思想,理清所感到的自身的阻力,回顾种种事件。
他对自己阐述事件。
谁没有这种经历呢?在紧要关头作自我审视,自我询问,为了前进,也许为了后退,该走哪条路呢!
戈万刚刚目睹了奇迹。
与世间斗争同时发生的是天上的斗争。
善与恶的斗争。
一颗狰狞可畏的心被征服了。
人既然有种种恶习:狂暴、谬误、盲目、顽固、傲慢、自私,那么,戈万刚才看见的就是奇迹。
人性对人的胜利。
人性战胜了非人性。
通过什么手段?以什么方式?人性是如何击败愤怒和仇恨这个巨人的?它使用了什么武器?什么战争机器?摇篮!
戈万感到头晕目眩。这是全面的社会战争,一切仇恨,一切报复都在进行大搏斗,动乱处于最黑暗、最狂暴的时刻,罪恶肆虐,仇恨蒙蔽一切,一切都成为斗争的炮弹,混乱达到极限,以致人们不知何谓公正,何谓正直,何谓真理,就在此刻,揭示心灵奥秘的未知却突然出现,并且使超乎人间光明与黑暗的那个永恒光芒大放异彩。
虚伪与相对性在进行可悲的较量,在它上方的高处突然出现了真理的面孔。
人们看见了三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幼小,不懂人事,无人照管,无父无母,孤立无援,正在牙牙学语和微笑,但他们受到种种妖魔的威胁:内战、以牙还牙的报复、可怕的镇压逻辑、谋杀、屠杀、兄弟残杀、狂怒、积恨;人们看见一场蓄谋杀人的可耻的大火流产、失败了;人们看见残酷的预谋被打乱、被挫败了;人们看见古旧的封建暴虐,根深蒂固、毫不留情的傲慢,所谓的战争需要、国家利益等等无情老人的偏见都在初入人世者的蓝眼睛前消失了,其实这很简单,初入人世者没有作过恶,因此他就是正义,他就是真理,他就是纯洁;上天的巨大天使正是在幼童身上。
这个景象是有益的,既是忠告又是教训。无情战争的狂热战士们突然看见在一切罪行、侵害、狂热、谋杀面前,在点燃火刑堆的复仇行动和举着火把的死亡面前,在大量的罪恶之上,出现了这个无所不能的威力——天真无邪。
天真无邪取得了胜利。
人们可以说:不,内战不存在,野蛮不存在,仇恨不存在,罪恶不存在,黑暗不存在;只要有孩童这个曙光,便能驱散这些鬼魂。
在任何战斗中,撤县都不曾如此显而易见,天主也不曾如此显而易见。
这次战斗的场所是良心。
朗特纳克的良心。
现在战斗重新开始,也许更为激烈,更具有决定性,战场是另一个良心。
戈万的良心。
人是多么奇怪的战场呵!
这些神灵、魔鬼、巨人——我们的思想——操纵着我们。
这些可怕的交战者们往往践踏我们的心灵。
戈万在沉思。
德·朗特纳克候爵曾经被围困,被堵截,被置于死地,不受法律保护;他像是笼中兽,钳中钉,被禁闭在自己的窝窟里,被铁与火的高墙从四面锁住,然而,他却逃了出去。他实现了逃跑的奇迹。在这场战争中,最困难的创举莫过于逃跑,而他成功了。他又赢得了森林,以它作掩护,又赢得了地盘以进行战斗,又赢得了黑暗以销声匿迹。他再次成为令人畏惧的行踪不定者、凶险的漫游者、影子部队的统帅、地下军的首领、树林的主宰。戈万赢得了战斗,但朗特纳克赢得了自由。从此以后,朗特纳克可以安安全全地任意活动,随意挑选庇护所。他会无影无踪,无处可寻,无法接近。这头狮子曾掉进陷阱,但又跑掉了。
然而,他又回来了。
德·朗特纳克俟爵自愿地、主动地、甘心地离开了森林、黑暗、安全、自由,勇敢地返回可怕的危险之中;戈万先是看见他不顾被火吞没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