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之远-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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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有很严重的心脏病,要动手术。”
“她自己说的吧?”我轻蔑地说,怀疑这是段小沐博得别人同情的一个谎。
“是真的。”纪言用一个格外深沉的表情,证实了他敢担保这是真的。
“好吧,心脏病,又如何?”我退一步问他,仍旧不明白纪言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杜宛宛,从小到大,你是不是总是隔一段时间,就会感到心脏疼?回答我。”
我愣住了,从未预料到纪言会问这个问题。他竟然知道我的心脏会疼。我从来不知道有个人会知道我心脏疼的事情,那么他知道我心里住着魔鬼吗?可是他又怎么会相信魔鬼就是段小沐呢?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既然他知道了我的这些事情,我很企盼他能同情我,怜悯我。
噢,纪言,你能了解吗?我的身体里长满了毒蘑菇一样地无可救药。有人侵犯我的心,有人侵犯我的耳朵,有人剥夺了我的跳舞和唱歌的权利。有人逼迫着我离开郦城。
纪言见我没有说话,就继续问:
“那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放弃了舞蹈呢?”
我愕然地看着他,他似乎掏空了我,我的所有秘密都在这个黄昏的天幕下被拉出来示众。他继续问:
“放弃跳舞是因为你的右腿会阵阵刺痛对吧?”声音紧促,充满压迫感。
“你怎么会知道的?”我终于忍不住,被击垮一样地软声哑然问。
“因为这些都是段小沐告诉我的,这些是她的感受。”他的声音缓和下来。
“她?她怎么能体会呢?”我觉得这是骗人的答案,我绝不相信段小沐能有和我相同的感受。
“因为你和她的感觉是相通的。她感到疼的时候你就会疼,她说话的时候你耳朵里就会有回声一样细微的声音传来。”他那刚才一直紧紧地皱在一起的眉毛渐渐疏解开。他正在用说服力极强的声音告诉我这样一个荒唐的答案。
“很好笑。”我表现出赞许的态度,还点点头。我想他是疯了,怎么说出这样一个连小孩都不会相信的解释。
“是真的。我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相信,可是这是真的。段小沐有先天性心脏病,所以你心脏会疼。段小沐从秋千上摔下来之后,右腿断了,所以你的右腿也疼。你们是相通的。”纪言表现出极度的耐心,不厌其烦地说服着我。
“好吧,相吸相通是吧?你说我们是触感相通的对吧?”我恶狠狠地说。
这个时候我们是在一条宽阔的马路旁边,一幢正在施工的楼房的前面。尘灰在我们之间缭绕,我们看上去都是这样的粗糙和手忙脚乱,在闹市的街道,说着一些神神鬼鬼,生命相通的胡话。纪言,我想到此为止吧,可以结束了。
我回身看看身后——正合我心意的是,裸露着钢筋和白水泥的房子的旁边堆满了砖头和碎玻璃。我转身跑过去,抓起了一块尖三角形的碎玻璃。
接下来的事情是我和纪言都感到非常吃惊的。我高高地扬起那块玻璃,然后把它插进了我的手臂里。它像锋利无比的餐刀一样,麻利地切割着我的肉。对的,我是一个疯姑娘。可是我凶猛而勇敢。玻璃上蒙泽了春天的雨水一样,立刻浸染在红色里。我的整只右臂都麻酥酥的,在半空中摇摇摆摆。我恶毒地念着:
“好吧,我们是相通的。那么要段小沐痛死,要她痛死!”我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攥着那玻璃。纪言惊呆了:
“你疯了吗?你疯了吗?”他奔过来,用两只手分开我的两只手,一只手紧紧地捏住我流血的右臂,帮我止血。可是我仍旧挣扎着,在空中摇摆着右臂。他和我像打架一样缠在一起。而我渐渐地虚弱下来,没有了挣扎的力气。眼前的都不再清晰,所有的东西都飘进雾里。街道上的汽车在我的眼前横飞,红灯被人踩在脚底下……最后我晕倒在大马路上,嘴里还不停地喊着:
“段小沐痛死,段小沐痛死。”
第九章
“啊!”
这个傍晚段小沐正在靠窗子的床边给裙子绣花。她的身边堆满了要绣花的麻布裙子。忽然她感到正在穿针引线的右手臂一阵刺痛。她起先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把右手臂抬起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没有任何伤口,连一个针眼也没有。然而右手臂却越来越疼,越来越重,抬也抬不起来,而且仿佛是在流血一样发出汩汩的声音。
灯光渐渐在段小沐的眼睛里簇成一圈又一圈模糊的光晕,膝上的裙子和手里的针线也不再清晰,只有手臂像一个出风口一样,涌出了身体里的所有生气。段小沐在昏过去的前一刻,闪念般地想到:
亲爱的宛宛,一定是你受伤了,是不是?
夜晚那个推门进来的不速之客是小杰子。他敲了很多下门,可是没有人应声。他就推门进来了。这里已经是他来去自如的地方。房间里亮着灯,段小沐就斜躺在床上,紧紧地闭着眼睛。
睡着了?小杰子凑过去,看着倾斜地躺在床上,熟睡状的段小沐。
这是第一次,小杰子看见入睡的段小沐。这也是第一次,他好好地,认认真真地看看她。她没有架着她那黄色漆都掉光了的笨拙的双拐,她没有像只企鹅一样晃晃悠悠地走路,此刻她只是平躺着,在祥和的静态里。他也第一次发现,段小沐已经长大了。她不是小时候,纤细得可以忽略的段小沐了。她不是一枚邦邦硬的大头针了。她还是很瘦,也不怎么好看。然而奇怪的是,她凹陷的双颊却带着冬天在火炉边烤过的暖红色,颈子长而纤细,她就像浮在水面享受阳光的天鹅。而且这十多年作为一个教徒的清静生活,使她从头到脚都蒙着一层浓密的亮色,像是镀了阳光一般光艳。
他看着她,这是第一次,他发现她是一个有看头的女子。
他走近了她。他看见她薄薄的连身裙里伸出来的纤细的腿。她的右腿格外纤细,弯曲着,藏在左腿的下面,宛如一个初长成的丝瓜般害羞。他把右手放在了她的左腿上。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向上移动,一直到右手隐没在她的裙子里面。是此时此刻的小杰子因为想起了8岁那年他将手伸进她的裙子里,覆盖在她干瘪的小腹上,而重温了这个动作呢?还是他只是随着慢慢爬上来的直觉而这样做的?不得而知。可是可以看出,这个时候的小杰子是有一点动情的。他现在面对着一个无比善良的女子,善良的女子从13岁开始不断地施恩于他,她的善良终于在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使他记住了一点。他的动作很轻,甚至为了避免手心那些粗糙的褶子碰着她,他用了他的手背。他似乎是第一次懂得为别人着想了,他不想吵醒她。
随后小杰子就站起来了。他是一个不大需要爱的人,他也不喜欢享受什么爱。何况面对的又是段小沐呢?这个有着大头针一般滑稽的形态的病态女孩。
爱情这回事对于小杰子这样的一个人来说,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枯燥而乏味。他更加喜欢堆砌麻将那样有节奏的活动,或者打扑克的时候甩牌的快意。他来是有重要的事情的。没错,钱。他盯着段小沐看了一会儿,决定还是不叫醒她了。这个时候他当然已经不是抱着不打算吵醒她的好意了,而是他觉得,根本没必要叫醒她。多次来借钱, 他已经对于那个抽屉的钥匙放在哪里了然于心。所以他的下一个动作就是走到书橱的旁边,拉开最上层的玻璃,然后从一个小铁盒里拿出了钥匙。他走到抽屉跟前,打开。
钱,钱。
他站在抽屉旁边犹豫了一会儿,他在考虑他需要的是多少。
自然是越多越好,越多越好。
他不再犹豫,拿起了所有的钱,一分不剩。他关上抽屉,把钥匙放回原处,然后他带着钱走了。
段小沐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的右臂仍旧是疼。她把膝盖上的那条裙子拿起来又放下,拿起,放下,却终究一针也缝不上去。右臂一次又一次,像失去重心的木偶一样,重重地跌下去。
好几天过去,手臂仍旧疼,段小沐只好把急着完成的那些裙子送了回去,她猜想自己几个月恐怕都不能做这工作了。而且,她也不能上学了——她高中毕业之后,没有考上大学,可是对于继续读书的强烈渴望,使她决定暂时在一个自修班读书,明年再报名参加考试。
现在她连自修学校也没办法去了,倘若是寻常人的手臂不能抬起,即便去了学校不能写字,可是终究能去听课的,可是段小沐就不同了。她的手是用来架双拐的,手脚并用才能完成走路的动作,因此现在她是连走去学校也不可能了。
阴雨天气连续三天,段小沐都只能呆在家里,坐着,躺着,念圣经,读读书。第四天的时候有人敲门。
来人是以李婆婆的儿子——小茹阿姨的叔叔为首的几个李家的亲戚。不知道为什么连李婆婆葬礼都不出席的他们忽然就找了来。和蔼温驯的小茹阿姨不在里面。这几个人都没有和悦的颜色,个个气咻咻的。李婆婆的儿子和死去的李婆婆一点也不像,他是个粗声音大力气的中年壮汉。他说他最近刚从外埠回到郦城,才知道母亲死去好多年了,而段小沐现在住的房子是李婆婆生前留下来的,当然应该归李家的人所有。他来的目的正是要回这房子。
“你要搬出去!越快越好。”吼叫。
段小沐用左臂撑住身体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她总是知道她的命运是多舛的,不一定什么样的惨事正从前方迎面走来,可是她却从未想到过她竟然连这房子,也要失去了。这间屋子,是李婆婆的,也是她的,是她和李婆婆共同的家呵。离开这里,那么她将再没有任何归属。她一直都在悬空中,漂流中,可是这里,可是这里收留了她,成为她十年以来的家。她不能,不能失去这个属于她的小小井底。要知道,有些井底之蛙尽管面对的是头顶的一角天空,它也是满足的,因为对于它来说,再没有比这更安静的安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