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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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祖先怎么这样爱窝里争斗,已官至“武显将军”,何等威风,发展下去当是国中显赫象族,而不至于现在仅仅是深山中的一个高老庄啊!西夏再往下看,真正到了高老庄的高家历史,家谱就成了图表,高仰有子高祥瑞,娶王氏生六子,长子高和娶柳氏生二子,第二子高俊娶周氏生四子,第四子高崇顺娶张氏生一子高长水,高长水娶陆氏生一子,娶朱氏生二子,又娶严氏生一子高匡扶,高匡扶娶牛氏生二子,次子高风娶虞氏生三子,娶白氏生三子,其白氏所生第二子高汇丰娶田氏生三子……西夏看着看着,眼花缭乱了,已搞不清了相互的关系和名字辈分,干脆从子路的爷爷高子智往上追溯,寻到子路这一支系,数了数已经是三十三代了。在这三十三代里,别的支系曾出过一个州官,四个县官,还有被清康熙皇帝恩赐“轻车都尉世袭二等”,浩封荣禄大夫的,但这些支系差不多又都迁居了别处,而又有许多支系已绝,惟子路家的这一支系最绵长,但仅仅出过一个举人,五个团练,有做镖局的,染房的,粮行的,钱庄的,其余皆是农家庄户。续到子路的爷爷辈,以后并没有再续,但很显然,在家谱的最后数页里,是子路的爷爷用毛笔书写了两份资料,一份注明是他抄录了县志上关于历朝历代对于高老庄发生过的天灾人祸和奇异之事,一份是他对高老庄人的描述。那从县志上抄录下的资料使西夏惊骇不已,如X年X月X日天降大雪,雪厚三尺五寸,门窗被封,压死冻死十五户,幸存者皆为以火烧红铁锅,举锅从雪堆而出。X年四个月滴雨未落,颗粒不收,逃荒十二户,饿死三十一人。X年X月X日降黑霜,庄稼全部枯死,人吃树皮草根,因屙不下屎而憋死者八至十人。X年X月X日山洪暴发,毁地一百亩,冲走祠堂,五户人下落不明。X年X月X日忽有冰雹下落一个时辰,蝎子北夹村高富民在沟脑牧牛,高富民藏身石磊之下,牛被砸死。X年月X日,发生械斗,蝎子尾村死三人,蝎子南夹村死五人。X年X月X日天上落石,最小者拳大,最大者碾盘大,入地三丈,后挖出,形如焦炭。X年X月流行瘟疫,人十有五六腹胀如鼓,六户绝,后吃观音土渐愈。X年X月X日高子杰妻杨氏生一怪胎,猪头人身,杨氏被村人缚石沉西流河。X年月大旱,南蛮人从东过风楼镇来打劫,夺去牛七十头,羊二百只,蝎子腰村染房的媳妇被强奸,后生一胞三胎,因是杂种,母女遂被负石沉河。X年X月X日地震,塌房五百余间,寨城门毁。X年X月X日天上落雨,竟有鱼。X年又月狼成群结队白日出没。X年X月X日樱甲岭一山洞出水,雾厂罩三天不散,胡人从白云漱来,高三甲率众杀敌,高三甲战死,寨遂失陷,村人逃至西流河南岸壁洞,十日后返回,寨中财物仅存十之有二。西夏再看那篇短文,文章谈不上文采,仅仅是记事而已,其中最令西夏觉得有意思的是子路的爷爷无不得意地写到高家祖先迁居过来之后,此地是为深山荒沟,西流河上下虽有南蛮北夷人的村落,高家是惟一的汉族,坚持不许娶外族女为妻,世世代代保持了汉族的纯粹血统。他们的形象特征是男为黄面稀胡,头扁而长,大板牙,双眼皮,脚的小拇趾有双趾甲,女缠足,梳髻,长腰布袋奶。他们为人聪明机灵,重礼节,会拳脚,喜食面食和动物内脏。西夏想:来这里数天里的所见所闻,高老庄人果然如此,但为什么没有记载高老庄人的矮小和丑陋呢?是子路爷爷辈以上人并不矮不丑,还是那时人就矮了丑而并不愿记载或视而不见,不以为然吗?但当下脱了鞋袜查看自己的脚小拇趾是不是双趾甲,不是,又拿镜子照看面部,眼皮是单的,皮肤嫩白,又不是大板牙,便想:高老庄人自称是纯粹汉族,我也是汉族,难道我的血统真的已不纯正?自己的祖先原本就不是汉族,或是汉族,其中与别的民族混杂过?一时疑惑不已。
中午,子路回来,见娘用耙子磕打从猪圈挖出的粪土,就说:“娘,谁让你干的,我在家里还要你出这力吗?”娘说:“天气好,把粪土打碎晾晾,几时让庆来帮着运到地里去。……我还干不了这些吗?输了还是赢了?”子路说:“赢得不多。”
走回堂屋,西夏看了看子路的脸色,说:“肯定是输了,要是赢了,一进门就给娘显夸,要把赢票子抖得哗啦哗啦响,现在脸色铁青,还能是赢了?输了多少?”子路说:“二百五十元。秃子叔手气旺得很,上手又坐个盯不住庄的雷刚……”西夏说:“输了就输了,有啥不高兴的,只是你小心派出所人去抓场子,别人无所谓,你却难堪哩!”子路说:“这个我当然知道。他娘的,前三圈我是赢了的,秃子叔硬要借钱,我就是借给了他的钱后手气笨了的,我还说要给娘买一件衣服的,就却输了!”西夏从口袋掏了三百元钱交给子路,说:“我给你三百元。”子路拿了钱出去,对娘说:“娘,西夏一直说要给你买一件衣服的,今日正好赢了钱,你自个儿去镇街吧。”娘说:“给我买衣服?我一个老婆子了,还讲究什么,让西夏给她自个儿买吧。”子路说:“这儿的衣服裤腿儿都短,她穿不成的……你要不去买,我拿着去打麻将说不定又得输了。”西夏在卧屋推开揭窗,说:“娘,你把钱拿上,子路是一输钱就知道孝顺老人了!”娘问子路:“你是输啦?”子路说:“输了还能给你三百元?”夺过娘手中的耙子,把钱给了娘,却让娘去银秀家借毛驴去,他要把粪土往地里送。
毛驴驮了两个大粪筐直运送了五趟,毛驴倒还精神,子路却累得满头满身的汗。西夏在娘的搀扶下坐在了堂屋门槛上还在翻看那本家谱,待子路运送完了粪,夸了一句“子路还行”,子路卸了草帽往下挠,脱了袜子往上挠,解了裤带左右挠,却嚷道不行了,当年挑一天粪,晚上打着火把还跑十里路撵着看巡回演出的牛皮影子戏哩。这么嚷道了,却见西夏并不回应,就走过去说:“真是的,有牙的时候没锅盔,有锅盔了却没牙,西夏,我现在最害怕你寻我哩!”西夏看见子路牙齿咬着舌根,汪了一嘴的水,就说:“娘和石头在厦子房里!”子路往厦子房看了一眼,门闭着,就一下子将西夏抱了往卧屋里去。西夏说:“在外边又见着谁了,回来拿我出火?”子路说:“火倒不出,刚才一进院,见你坐在那里十分好看……可你揣揣,成一张空皮皮了,足球界有挂靴的,我得挂鞭了。”西夏说:“白日不行,一到天黑你就疯了,我算明白了,乡里人为啥孩子多,晚上没别的娱乐,一歇下来就会干那事,久而久之成了遗传,你就有那个基因哩,纯粹的汉族人就都是好色贪淫?”子路说:“你不是汉人?”西夏把家谱让子路看,子路惊叫道:“这是哪儿弄到的,我以前听说高家有个家谱,就是不知道在哪里,你才来三天两晌的倒却看了!”西夏说:“来正的媳妇借我一本《康熙字典》,里边夹了这份家谱的。”
子路说:“小时听说我爷爷保存了家谱,后来就没了踪影,原来在来正家!那是粗人,他家照壁上嵌着一面‘督率联族碑’的,让孩子们把碑砸得模糊不清,你要是不说借书,说不定这家谱就真毁了!”西夏说:“还有个‘督率联族碑’,那上面又怎么写的?”子路说:“我哪能记得,反正是说高家的事。西夏却说:“咱去看看!”子路说:“你倒对我们高家有兴趣了?!”答应脚伤好后,陪她去看。但西夏性急,却须立刻去不可,当下让子路背了去了来正家。
来正不在,来正的媳妇见子路西夏突然来家,喜欢得如念了佛,拉动风箱就要烧水打荷包蛋,子路忙挡了,说是不必招呼,来看看照壁上的碑子就走的。来正的媳妇疑惑不解,说:“看石头呀,那有什么看的?”但还是拿了抹布,擦洗了碑子上的泥巴。来正家的房子老朽得厉害,但院子颇大,照壁也高,碑子就嵌在中间,是清乾隆三十二年刻的。两人磕磕绊绊读了一遍,西夏就嚷道她要抄下来,苦得子路又回家取笔取纸,一个人立在那里念,一个人坐在那里写,密密麻麻录了数页:
物本乎天,人本乎祖。天者人之始,祖者人之本也。莫不念祖而必溯流以穷源,莫不报本而必由来以追本。苟谱系不明而考核奚自?每叹世人之无谱,因多失本源。既无合族联亲之情,焉有尊祖敬宗之义!我高有源有委,谱系昭然,确有明证:口口口口口口口,近则口口口口等之力。所谓莫为之前即美不彰,莫为之后虽盛弗继,则我高有谱口口也?自乾隆庚午由口口口,凡我同本接踵而来。有族贤口口口谓:远迁异域,恐其后代日久遗忘。与商请谱,且聚费作祠,以为远迁垂远之举,以立联宗报本之义,效乎祖地之模。予甚是之。壬午之秋,口口口口口,重捐谱金,求口全谱,始获克如其愿。可谓贻子孙燕翼之谋,笃宗族一本之义矣。奈迁斯后裔星散而居,自家之念独重,报祖之意犹轻。非惮跋涉之艰,即俭资捐之。吝大谱本前已经数载,乃后漠相视,不以关怀,不惟将视宗之灵置之荒渺,即我中老一片婆心悉付流水。吁!何其不知轻重,不知缓急,只目前安裕之私,不思久后遗忘之患,智愚贤不肖,止于斯兮也。口口日祖殚思,不遑安处,口口口口口之志合族联亲督成盛举之思!凡我宗人共秉仁孝之心,毋废先灵之祀,审己量力,口口口口,以开百代口口口口。且因同谱合族,合族报祖,报祖而昌后,则人伦明于千古,世系昭于百代。承先启后,继往开来,远口口口,孰有过于此者,岂可视此为泛常而不共奋以作其事哉!今果族等闻言而起,各致其心,将报祖之大于斯而开其端,而千百世之规模立矣。时乾隆三十三年口口口口月谷旦。承首族口口口口口〇生口口口拜。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顿首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