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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高老庄-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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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是要路过高老庄而往西南的湖北去的,后窗上破裂了玻璃,凉快是凉快,尘土却迷进来,头发很快就粘成一绺一片。出城后一个小时,车驶进山区,西夏万般兴奋,虽然旁边的窗子一打开,前边那个老头的脑袋伸在窗外,呕吐的污水会雨星一样飘过来,她还是不停地要打开窗子,大惊小怪着外边的景色。而子路一上车就坐在那里把眼睛闭上了,他并没有睡意,只是竭力要从脑海里抹去那个白面长身女人的形象,但女人的话不去思量又怎能不思量?十五年前,同样在这条路上,父亲送子路去省城上学,撕棉扯絮的雪下着,卡车上没有座位又没有篷顶,人插萝卜般地挤坐在车厢,腿再发困发麻也不敢动,一动就再也没地方坐下去了。子路实在是忍耐不住,拔出一条腿来揉搓,他担心时间长了腿要患关节炎的。但将腿揉搓了一会儿,旁边的一个女人却说你抓了我的腿了!这怎么可能,他在强辩着。女人却说你是高老庄的吧,子路说是高老庄的,又怎么啦?女人说:瞧你高老庄的男人有这么长的腿吗?!他把腿再往上抬,果然发现这是女人的腿,一条细而长的腿。这件事烙铁一样永远在子路的心上留下疤痕,他是带着高老庄男人特有的矮体短腿在省城读完了大学,也在高老庄男人的矮体短腿的自卑中培养了好学奋斗的性格,成就了一位教授,又出版了一本关于汉语语法研究的专著。十五年后,又是女人在嘲弄了他的个头矮小——奉承女人能使一个卑贱的男人崇高起来,以貌取人却是鉴别浅薄女人的标准——子路闭着眼睛无声地笑了,他想,那女人是不知道他是谁,如果她是高老庄人,或者是家乡那个县的人,甚至她如果在省城的大学读过书,她就知道子路是什么人物了。子路睁开眼来,见西夏正趴在车窗口向外拍照,一条腿屈跪在座位上,一条腿斜蹬在座椅底,臀部丰满,腰肢美妙,禁不住一种幸福感涌上心头,伸手就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自父亲做过了胃癌手术,整整的四年里子路的负担多么沉重,每日的清早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害怕着这一天父亲的病情会不会复发?以至在讲台上正讲着古代汉语,思路就突然中断了。为了逃避焦虑,他去了历史博物馆观看新出土的大唐壁画,壁画里最让他感动的是唐人打马球,瞧呀,那马臀部滚圆,四足精瘦,奔跑起来蹄脚腾空几乎平行啊!高老庄是没有马的,惟有黑矮的毛驴从山峁到山沟,从山沟到山峁一日复一日地驮运粪土,在这个城市所在的平原上,也仅是有骡,骡毕竟还只是马的附庸。古人讲龙马精神,原来马也同龙一样给人以形体美,力量美,以及神秘。也就在这次参观完走出了大厅,博物馆的院子里阳光灿烂,几位年轻的女人正从台阶上往下走,有人一个趔趄从台阶上跌下,然后爬起来,说:“真讨厌,脚小老立不稳!”这样的话明显地在夸耀自己的身高脚小了,自然遭到她的同伙们的一顿戏谑,偏不去扶她。而子路是瞥了一眼她的脚,脚虽不大,却也不是小到站不稳的程度,倒觉得这女人有趣而性情可爱。从博物馆回校后的许多日子,子路每每想到大唐壁画中的大宛马,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那女人。为什么从马就联系到了那个女人,是那女人同马一样有长条细腰,滚圆的屁股,瘦劲腿脚和一种健美的神态吗?这种想法深入人心,以致于在大街上见到漂亮的高个女人了,子路皆称之为大宛马。正是如此的心情,子路在以后的日子无数次去博物馆看大唐壁画,果然也就每次碰上了那女人,由此认识,纠缠不舍,最终将马牵进了自家棚圈。

子路之所以与原妻离异,同西夏结婚,他喜欢的并不是周围人和家乡人所说的因为西夏是城市人,年轻而漂亮。他喜欢的是高大,子路是太矮小了,卖啥的不吃啥,没有什么就希望有什么!他的这种观点并不避讳,甚至在讲古汉语的课堂上竟也谈起了大唐的壁画,激赏那个时代的伟大:马是西域的大宛马,人也不是纯汉族,那画中的女子的形体容貌,服饰和发髻,并不是要以胖为美,而是展示了一种崇尚力量的世风啊。他娶过了在博物馆从事壁画临摹工作的新的妻子,便将其名改为西夏,西夏大概就是历史上北方的一个匈奴人种的国名,连不是平面脸庞,有着淡黄头发的西夏也觉得自己的祖先可能就是胡人,至少也该是汉胡的什么混合血统了。

现在,趴在车窗口还在不停拍照的西夏,望见了远远的崖头上马蜂窝一样的石窟而惊讶不已,子路告诉说这是昔时山民为避兵荒匪乱而藏身的,洞窟里有厅间和卧间,有粮仓和水窖,洞外刀削的石壁上凿有石窝,插着石撅,进洞要在石橛上一页一页搭上木板子,人走过又一页一页将木板抽掉,飞鸟也飞不到上面去。西夏立即将目光盯住洞窟,思绪却如天边那一朵云,有了浪漫的颜色而微笑了,说:洞窟里有没有壁画?子路抚摸了她的头发,摇摇头,感叹了年轻的城市里的女人天真,她们永远不懂生活的沉重和苦涩,这或许是时代不同了,也或许正是年龄差别的隔阂,他后悔起这次带她回来是不是一个错误呢?高老庄毕竟不是如诗如画的桃花源,回到贫困的故乡根本不等同于回归自然的旅游,西夏能适应故乡的环境吗?何况,那里还有着他的前妻和前妻留给他的一个瘫痪的孩子。

第二章

班车终于在高老庄的镇街上停下来。子路和西夏已经像土布袋摔过一样,面目全非,没想到街道上尘土更深,一走进去就扑扑腾腾起烟。西夏说:“这街面也没铺水泥?”子路说:“乡里土多是多却干净,我小时候跌了伤,抓把土按按能止血还不发炎哩!”就指点了高老庄村落布置是个蝎子形,这镇街是蝎子腰,东边的北头那个村是蝎子北夹子,南头那个村是蝎子南夹子,咱家住蝎子尾,在镇街西北角,还得走四里地。子路说:“风水好吧?”西夏说:“毒!我要上厕所呀。”

子路说:“这里可没有公共厕所,能不能坚持一下?”西夏说“水火无情!”子路就拎了提包带西夏往一家饭馆去,说:“乡里人的屎尿要各人拉到各人家的厕所里的,肥水不外流哩。——三治哥!”三治不在,三治的老婆和几个伙计在灶头上做豆腐,烟熏火燎的,秃头女人双手摇着豆腐包,吹了吹面前的蒸气,突然尖着嗓子说:“嗐,这不是子路,子路你回来啦?这是你办的女人?!”子路忙对西夏说:“这是三治嫂子!”

西夏说:“嫂子好!”把手就伸出去。秃头女人说:“农民不兴握手哩!小星,小星,你耳朵塞了驴毛了吗?!”一个满脸红肉的伙计从后门跑进来。秃头女人说:“给教授和我这妹子下两碗大肉茴香饺子!城里人卫生,碗筷用开水烫了,再拿一卷纸来,他们要擦嘴的!”子路赶紧说:“不啦,不啦,我是来看看三治哥的!”就给西夏往后门处努努嘴,西夏忙不迭地去了。

子路在临窗的桌前坐下来,开始和秃头女人说饭馆的装修,说三治的哮喘病,说做这么多豆腐是给别人订做的还是给饭馆自己做的?对面的一张桌子上有几个人在喝酒,一边喝一边行酒歌令,又喊叫着再拿一瓶酒来。秃头女人说:“还喝呀,辛辛苦苦掮一根木头来就为了喝呀?”喝者说:“人活着还不是为了吃喝?是嫌我们没了钱吗,我们那儿有的是木头!”子路说:“嫂子这生意红火嘛!”秃头女人说:“红火的是地板厂哩,人家吃过肉,咱跟着沾点腥的!喝吧喝吧,卖酒的还怕大酒汉?要擤鼻到门外擤,抹在桌腿上恶心人哩!”

那伙人笑了笑,没有擤鼻,只是一个把稠稠的一口痰从门里唾出去,一个却说:“城里人咱学不来,咱用土坷垃擦勾子的时候,人家用的是纸,现在咱才学得能用了纸了,人家用纸却又擦起了嘴!”一个说:“就你话多!”先头那个却压低了声说:“那娘们长着膝盖了没有?”这个说:“不长膝盖是木头呀?”

那个说:“那走路怎么不打弯儿?还有这么长腿的娘们,长腿不生娃哩!”子路还没等回过头去,秃头女人笑着说:“醉了醉了。”呕的一声,一个汉子从凳子上溜下去,头磕在地上。

几个人说:“没彩,没彩,不到三瓶就不行了!”抬着就放到店门外台阶上去敞风,然后又坐回来继续喝酒,喊叫再炒一碗木耳菜来,辣子放旺些。子路一时觉得这伙人有意思,刚踱脚站到了店门口,忽听得有人叫他,扭头看时,街面上并没个熟人,转身又要踱进去,但那叫声又是两下,才看到街对面的二层木楼上站着一个女人是苏红。苏红提了一只肥嘟嘟的乌鸡,鸡扑拉着,鸡毛乱飞。子路就招了招手,苏红噔噔噔地从木楼的楼梯上跑下来了。

两人就站在醉者的身边握手,被缚了腿的乌鸡却挣扎着掉在地上,扇动着翅膀要逃去。苏红捡一块石头压住了鸡翅,说:“送人也不说宰了送人,我可不敢杀的!”子路就看着她笑,秃顶的女人却在屋里听见,说:“苏红你能显派!前日我见你在泉里剖鱼呀!”苏红说:“鸡叫哩鱼不叫哩。”秃头女人说:“领导不爱提意见的人,你倒欺负不言传的!”苏红没理,使劲跺着鞋上的土,说:“咱这街上成了塘土窝了,几时回来的?”子路说:“刚刚下车。”苏红说:“坐了小车?车呢?”子路说:“我有自行车,在城里哩。”苏红说:“……那也给县上招呼一声,谁能不给你派个车呢?真是,要顾及影响呀?”子路说:“还要车呀,只要没人骂我就是了。”醉者哇地吐出一堆污物,有狗立即跑了过来,苏红手在鼻子前扇了扇,说:“……你看你们闹的,都是好人么,咋就说离婚就离了?!原本在省城时我是要去你那儿的,这不,也去不成了!”子路说:“朋友归朋友,来么!几时再到省城呀?”苏红说:“这一半年怕去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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