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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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口有很重的脚步声,有人一边喘气一边喊:“是不是这家?柴来了!”娘立时止了哭,跑出去,一个宽脸汉子挑着一担劈柴在门口,忙说:“是庆来买的柴吧?”汉子说:“我不知道叫什么,胖胖脸,眼睛红红的。”娘说:“那就是!”挑柴人哐地将柴担撂在地上,说:“后边还有成十担的。”语未落,一溜带串进来了硬劈柴八担,干梢子六担,软梢子三担,庆来在后边跟着。柴禾一下子堆了一大堆,庆来指挥了卖柴人将柴禾往院墙根放,一一付了款,在纸上落了账,打发着走了。娘说:“让人家喝口水么!”庆来说:“都在晨堂媳妇的食摊上吃了喝了。”子路说:“她在集上卖饭啦?”庆来说:“每一集他们都卖麻辣心肺汤,晨堂精得很,我去买柴,卖柴的人多,都争着要卖给我,晨堂就说:要想卖掉,就得去买一碗汤喝,这些深山的人就拿了馍在食摊上买汤泡着吃了。”娘说:“晨堂都是娃多,也是把他逼得这样。你得给他叮咛,菜蔬得今日买齐呀,不要光卖了心肺汤把事误了。”庆来点点头,说他再去地板厂,联系弄些下脚料。娘又说:“如果人家要钱,你就给出钱,不要让人家过后说个不是。”庆来说:“这个我知道。”子路就把一包纸烟塞进他的怀里。
娘说:“庆来这娃老实,”就又对子路说:“你去担一担水来,今中午起,咱就要招呼帮忙的人了,娘还要问你,这四十席不是个小数目,你带的钱够不够?平日寄我的钱我都存了,如果不够,趁早得去信用社取了存款哩。”子路说:“够。”娘就说:“你把花销一宗一宗给西夏说清哩……”子路说:“这我知道。”
娘在厨房里淘米切菜,子路裁纸写院门堂门上的对联,特意还写了四个大字:恕报不周,准备明日贴在门口,使到时没有接到通知的人家能予谅解和包涵。晨堂就引着卖白菜萝卜土豆蕨菜芹菜的人进来了,嚷道着菜价比上一集贵,吃菜如吃命哩!在给卖菜人付款时,晨堂却提出压价,卖菜人躁了,说刚才说好了两角钱一斤的,菜背回家了却是一角八分,哪儿有这种事,拉出的屎还能再吃了?!双方一争吵,子路当然是站在晨堂一边,说菜哪有这么贵的,又嫌萝卜没有洗泥,白菜里浸了水,打圆场就杀价一分。卖菜人气得一口白沫,说不过,打又不敢动手,不卖了吧菜已放在了这里,就说:少一分就少一分吧,全当是几捆菜喂了猪了!晨堂听得他骂,跳上去打了一个耳光,卖菜人也要扑过来,子路吓得忙去抱了他的腰,顺善就进了门,一声吼叫把双方震住,问明了原委,也不好补卖菜人的那一分钱,哄哄劝劝让走了。卖菜人一走,顺善倒埋怨晨堂不该赖价,更不该动手打人家,晨堂只是嘿嘿笑。顺善把背篓里的猪头猪蹄猪心猪肝猪肺猪肠倒出来一大堆,晨堂就提了猪头挂在门环上,嚷道这猪头卸得好,说:“雷刚那狗日的生意好,走的是政治路,他要不买通镇政府,这么大个镇子他能领到屠宰证?上个月我去买猪头,他给我卸到耳朵根,子路,你瞧顺善去了,卸得整个脖子都在哩,这溜屁眼的货!”顺善得意地笑,说:“不是他溜我屁眼,是你把人活倒了。”娘从堂屋出来也说:“雷刚认顺善的账这没说的,再是,雷刚一个人住在镇上的时候,可怜成啥了,你四伯念及他和雷刚的爹以前在北山烧过炭,就给过雷刚五十元钱的,饥了给一口强似饱时给一斗,雷刚杀起猪后,你四伯去买肉,他总给割好肉,现在过三周年了,雷刚还照顾咱,这娃有良心的!”顺善说:“整块子肉晚上送来,我也请他一家后天过来,可能肉价还会落几分哩!镇政府我去了,吴镇长在,他高兴得很哩,说一定要来的,还建议是不是也请派出所的朱所长,信用社的贺主任,我想,也是,多一个人多一双筷子么,也就去都请了,没有不欢天喜地的!”晨堂说:“子路又不贷款,请他干啥?那个姓朱的,才不能请吃,给狗吃了也不给他吃,就是披了一张公安皮么,你瞧他耀威扬武成啥了?!”顺善和娘却嘿嘿笑起来。子路也有些不大愿请得那么多,就问笑什么,顺善便讲了去年冬天晨堂和一些人在家摇宝,原本在院门前布了哨的,没想朱所长有事从屋前过,听见里边一哇声地吆喝,知道晨堂又聚众赌博,遂返回叫了三个警察来抓,那门口放哨的发现了,只叫了一声“朱……”朱所长就一拳打得窝在那里,蹬开门直往上房去,一帮男女炸了窝地乱跑乱钻,有人从后窗往出跳,窗外是站着一个警察儿,出来一个撂倒一个,后檐台阶上就扑塌了四个,屋里的也全捉住,每人把身上的钱往出掏,一块儿收了八千元。朱所长并不满足,开始搜屋,结果水瓮底下塞着一千元,柜上的米篓里塞着三百元,炕席下压着七百元。别的人收了钱就都放了,把晨堂、来正和庆来用铐子拉去派出所,审间聚众赌过几次,审问到晨堂,晨堂只是不说话,朱所长一个巴掌搧过去,晨堂嘴里掉下一卷钱来。现在要请朱所长,晨堂不悦意。顺善说:“晨堂你恨所长是你恨的,子路却没必要得罪人家。我已经请过了,再不让人家来,怎么收场,这些人一般去请,他还请不来的。”晨堂瘪了瘪嘴,洗了个萝卜来吃,就一边骂着姓朱的一边往门外走,娘赶紧说:“吃了饭再走!”晨堂说:“我先去集上一趟,过会儿来。”顺善却说午饭不要管他了,他还要去请响器班的,子路就让他看看灵堂的布置,顺善看了,说:“四婶,给骥林娘说过没有,得让她过来帮忙的。”娘说:“几天前我就说过了,办这种事哪里少得了她?”
第十章
西夏在集市还未开圆去的,直到四面八方的人挤得一条小街水泄不通,又渐渐过了午时,太阳已经照在稷甲岭顶上,人稀少起来了,西夏还有兴趣在那里转悠。西夏的腿长,生性又好奇,还是在上中学的时候,她从家到校去,若要经过商场就得去逛一次,常常便迟到了,老师一见她迟到,已经没了脾气训她,说:又去商场点货了?!这话西夏一直记着,同学们也都记着,聚会时提起这事就痛笑一顿。在乡下的集市上,对于西夏来说,什么都是稀罕,她把每一个山货铺子、摊位挨着看,把每一样未见过的东西拿在手问这是什么,做什么用,是什么价,卖主们瞧她人高马大,又穿着时兴,认作是城里来的人,腰里有钱,莫不热情介绍货物,甚或欺骗,说得天上没有地上仅存,水也能点着灯,以至于她走过了还撵过来说再便宜一元或五角,弄得她后来就双手插在口袋里只看不动手。在牛羊猪猫狗市上,到处是牛粪猪屎,热腾腾的臭气冲天,但买者和卖者在那里揣牲口的脊梁,捏牲口的肚皮,扳过牲口的嘴看牙口,然后各自把一个袖子拉长,两只手在袖筒里捏弄。西夏不知道这是做什么,跑近去歪了头看,旁人告诉说:这是讨价还价哩。西夏问怎么个讨价还价那人就比画伸几个指头是代表多少钱的,就又有人说城里人哪里懂这些,偏指着远处的一头驴问:“城里人你瞧瞧这驴怎么有了五条腿?”西夏看时驴的生殖器老长老长地吊在那里,她有些生气。那人说:“四条腿的脚着地的,那是群众呀,群众‘脚踏实地’么,那一条呀,是咱镇政府的领导,领导都是高高在上,晃来晃去的!”便见一个戴着大而厚茶色水晶镜的,衬衣领黑污污的,却披着一件蓝制服的人过来游悠了一圈,说:“德胜,你把饭店关门了?”叫德胜的说:“开了烟酒铺子,你们却拿烟酒赊账,开个小饭店,白条子又收了那么多,我不关门怎么办呀?!”披制服的说:“你这是甚意思?我只去吃过两顿饭啊,打白条子也不是不给你兑现呀!”德胜说:“王主任当然例外啦,你给我办了多大的事情,我应该好好请吃的。”一人说:“德胜,烟酒铺子办不成,饭店办不成,你给咱镇上开个妓院么,那来钱一定快哩!”德胜说:“那更不行,领导上去就才不下来了!”众人哈哈大笑,西夏也笑了。
从牲口市过来,是集中了一大溜的小吃摊,似乎这里的人来赶集,除了买货卖货,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来吃的,那些小吃摊前都是坐着蹲着站着许多人,个个满口红油,一脸热汗。西夏就看见了晨堂在帮他的媳妇卖麻辣心肺汤,晨堂的鼻尖上总挂着一滴清涕,在那里一边忙着把碗筷在一盆脏水里洗刷,一边喊:“麻辣汤,麻辣汤,又热乎又便宜啊!”西夏不愿近去,站在一家屋檐下的台阶上往这边看,旁边一个瓦盆瓦罐儿摊,卖主个子极矮,却老得头发胡子全白了,不停地敲着瓦盆儿叮叮响,说:“女子你不去吃吃?”西夏说:“我怕不卫生。”老头说:“不吃对着的,他那食摊高老庄人不吃,只哄南北二山的,去年两口卖始铬,晨堂卖着时上过一回厕所,不知他用瓦渣擦的勾子还是用土圪垃擦的,手指头上就粘了屎,回来不洗又抓始铬,买始铬的问你手上是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