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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瘸五爷不搭言,嘴对烟嘴,凝住不吸。许久,吸了一口,没一点烟,牙缝却仍是下意识唏哩。
“活不成了。”又吸了一口无烟的烟锅,瘸五爷说。
“就是。”老顺应。
一阵沉默,连唏哩声也没了。冷不防,五子号叫一声,仍是那两个叫人听来瘮怪怪的字。
第十六章(5)
“瞧。”瘸五爷瞥一眼五子,“没治了。”
“这种病,娶个媳妇,也许就好了。”
“谁给哩?”瘸五爷木木地说,“你说,谁敢把姑娘往这穷坑里塞?”
老顺叹口气。
瘸五爷装了一锅烟,燃了火机,手抖着。火苗儿在烟锅旁摇摆,好一阵才进了烟锅。瘸五爷很促地咂几口,喷出阵阵烟。望一眼厨房里忙活的老伴,说:“不能再这样了。”语气很低。
“走,找个僻静处喧。”瘸五爷站了起来。
二人出了庄门。门前有块地。地里有个沙丘。这是被植物降服后不再移动的死沙丘,上面长满了梭梭和黄毛柴籽。瘸五爷一屁股坐在沙上,说:“想了好长时间了,总下不了手。可没法子。一家人活不出人。村子里也路断人稀的。你想,这个祸害。”
老顺不解他说的意思,说:“就是。”忽然,他觉出了什么,又问:“下啥手?”
“你想……这个……”瘸五爷不望老顺,用烟锅一下下在沙丘上划,却不再往下说。老顺一把夺过烟锅,心疼地用手捋捋。
瘸五爷木了脸。风吹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头发里多的是尘土麦秸之类。“这些年,可真苦了他。”老顺想。
“直说了吧。”瘸五爷的声音突地大了,过去他很少那样大声的说话,“那个祸害,不能留了。再留,真……嘿——”
老顺明白了。“你想干啥?”他很吃惊。
“干啥?没治了。明摆着没治了。把人也糟害够了。你想,砸人家玻璃,点人家草垛,追女人,……啥没干过?……再不整治,真无脸见人了。
“咋整治?”
“‘做’了他。”瘸五爷眯了眼睛。
“啥?亏你是个爹,亏你是个人,亏你想出这个法子。羞先人咧。你又不是挖鸡溏屎的,咋能想起这?”
“不这样又能咋样?你说,能咋样?钱花了个路,可病,瞧……有啥法子?啥盼头也没了。只怪他投错胎了,投到这个穷坑里。”
“可……不管咋说,是你的骨肉。你就这么一个儿子,香火还靠他往下续呢。”
瘸五爷苦笑道:“还管啥香火?这个祸害,给村里人添了多少麻烦。总得干活吧?总得吃饭吧?总不能整天看管他吧?不小心,叫他跑出去。谁知道会干出啥事儿呢?病到这个份儿上,听说杀了人,也不负责。除了……那个,再有啥法儿?”
老顺皱眉想了许久,说:“不成。你不要胡想。……由天断吧。”
“天?嘿嘿。”瘸五爷嘴里发出笑声,眼里却流下两行浊泪,“天是啥?你说,天是啥?我一辈子动不动就天呀天的,可总没见他开过眼。谁知道有没个天?要有个天,为啥……为啥……受若的尽是我们这些平头面姓?由它断?它会断个啥?”
望着瘸五爷脸上的泪,老顺的心一下下抽动。
第十六章(6)
“再说,你说,村里人苦不?够苦了。能受的受了,不能受的也受了。再叫受我这疯爹爹的罪,我还有啥良心?”顿了顿,瘸五爷又说:“‘做’了他,咋也行?蹲班房子,吃铁大豆都成。死也叫人死个安稳。现在,老叫人觉得对不起这个,对不起那个。”
老顺从瘸五爷手里要过烟锅,捻捻烟嘴,装了烟,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拧眉,许久不动。
(5)
老顺一进家门,就闷闷地盘坐到炕沿上,回味自己和瘸五爷的谈话,觉得脊背上凉嗖嗖的。“人命关天哩。”他想:“虽说确实没啥法子了,可人命关天哩。”他打定主意,再见了瘸五爷还是劝他“由天断吧”,虽说他自己也开始对“天”不信任了,但还是劝他由“天”断吧。
脑中紧接着又被火烧眉毛的那些收款占满了。按队长的算法,老顺一家共得出二十元。对他来说,这不是个小数字。天知道随后而来的又是什么费。粮不能粜。天这个旱法,再不下雨,收成都成问题了。再有个啥路数?猪还小。还有那棵大树,魏没手子问过几次,可老顺总舍不得卖,他想留下自己用。人上五十,夜夜防死。总不能苦到后来连四块棺板也留不下吧?他舍不得卖。那树做棺木当然是好材料。虽说是白杨,可他觉得是好材料。他见过卖的那些棺木,薄,小,鬼头鼠脑的。他要自己做,板要厚些,大方些。抠搜吝啬一辈子了,在这个事上他不打算再抠搜。反正,树,他打定主意不卖。
忽然,耳旁响起一声喝斥。一看是老伴。这是常有的事。近来,老伴总在犯神经,动不动就学那个当阳桥上的张飞。老顺不和她一般计较。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没啥。嗓门里又没个锁喉的节,叫几声由她叫去。但老顺不知自己又在哪件事上碰了老伴的神经。往常,她的狮吼总是有理由的,比如,脚臭,睡懒觉等等。
“染成个啥了?你瞧,这回脏了你洗。”老伴指着他的裤子上的溏土。
“噢,我还以为是啥呢?”老顺宽容地笑笑,伸手在自己的裤腿上扑打几下。一股纤尘扑向空中。
“门上去!门上去!灰落到家什上了。”老伴拧着眉头,仿佛老顺是一堆很臭的东西。
老顺又用力拍了几下。他发现老伴瞪起了眼,知道又一场风暴该爆发了,便赶紧转移话题:“队里又要钱哩。”
老伴一听,马上像鸡抖翎毛一样把方才的所有表情都抖了个干净:“啥?又是啥钱?你吓啥人哩?”
“谁吓人?给水老虎进贡呢。”
老伴的脸色马上转阴了。“咋办?还有个完没完?咋办?”她不停地念叨着。
“反正,那几颗糇食动不成。天这个样。谁知道明年的养命食还有没个着落?”
老伴皱着眉头唉了半天,也没唉出个法儿来。
后晌,猛子回来了。人还没进门,就扯了一路声音:“你说这世道,活叼活抢哩。你想,要买路钱哩。”
第十六章(7)
“谁?”
“再能是谁?还修了房子,大盖帽把守,过一回四块,乖乖,四块。四块票老爷。”
“不过就是了。”
“不过?人家把旧路挖断了,说是修。只有走武南的那个新路,说是高速公路,用了三天,就全翻浆了,车陷进去出不来……屁,啥路。你猜牌子上写的啥?‘贷款修路,收费还贷’。上回收了多少?一辆车几十块,大车还按吨位收,国家干部还扣了工资,说是集资修路。老师们更是一提就气得要命。钱呢?那些钱到哪里去了?咋又成贷款修路了?……就算贷款,咋修这么个破路?一走,就翻浆,而且到处翻浆。钱叫人贪污了,肯定。不贪污才怪呢?这伙牲口,都是蜇驴蜂。一咬一口血……唉,不对,咋是蜇驴蜂呢?……我们不就是驴了吗?……应该叫咬屄虱,……也不对……应该叫臭虫……对,叫臭虫。”
“行了,行了。”老顺皱着眉头晃着手,“疯都聒犯了。你少说些成不成?人家天生就是咬人的。你天生就是叫人咬的。咋呼啥哩?你把你的三寸喉咙务息好就成了,管人家干啥?……白狗给了你钱没?”
“给个屁!现在手稠,到处是三轮子,疯蚂蚁一样。收了三天,才收了几袋豆子,还花了八块钱……还没处理呢,说好一天给我十块。我估摸,也就是说个话。明摆着的,人家连柴油钱都搅不住,我咋好意思向他伸手?”
“行了,爹爹。”老顺摆摆手,脸上显出非常厌恶的表情,“老子的一句话,就引你拉了一大滩。挣不上个钱,就不要跟上鬼混了。你给老子拔燕麦去。”
“麦子都快晒成草了。拔啥?”
“啥?不拔,落到地里。明年你吃啥?喝风哩?”
猛子的脸红了,低声嘟囔:“朝我撒啥气?人家跑了一天,气都没喘匀。”
“成了功了?是不是?!你跑了个啥?说!还不是滑驴的尿多。蹲在屋里怕干活,才溜出去的。你还成了功了?!”老顺越说越动气,唾沫星子乱迸。
老伴说:“少说两句成不成?爷父两个又不是斗鸡转生的,一见面就眼飞扎毛的。省下力气干活去。”老顺骂道:“你个老妖少稀泥墁光墙。你的这几个爹爹,只有吃饭的肚子,哪有想事的心?墙头高了,肩膀上还扣着个盛糠的升子,一点脑子不动。人家喝你的血,你总得多少生发几个叫人家喝呀?总不能光敲老子的骨头。”说着,恶狠狠瞪猛子一眼。
猛子不服气地梗梗脖子:“咋?我咋没生发?我跟上三轮子又不是去看西湖景儿的。你再叫我咋生发?跟上黑包工头子只能混个肚儿圆,苦上一年见不上个钱渣儿?再叫我咋生发?你叫我偷哩?抢哩?”
老顺恶恨恨瞪猛子。猛子回瞪了老顺一眼。老顺心里的气激荡着胸膛。……没活头了。他想,真没活头了。“无义种。”他骂。他想捞个棒子像捶驴一样捶他一顿。但知道,棒子一抡,就会叫猛子一把夺过,踏成两截。……老了,使不动威风了。他产生了英雄暮年的悲哀,但很快被激荡在胸中的郁闷情绪淹没了。他很想用脑袋使劲撞那堵墙,撞出血,撞出脑浆。但他只是用拳头砸脑袋,一下一下,使劲地砸,砸得脑中嗡嗡嗡直冒火星。
第十六章(8)
(6)
从城里回家的灵官一进门,就发现气氛不同往常。父亲黑着脸。猛子也黑着脸。灵官不敢发问。一问,肯定便成导火索了,便捞捞猛子,示意他出去。
正要出门,听得老顺吼:“哪里去?挖上!你给老子粜去。”
“粜啥?”灵官不解。
“除了那几颗糇食,还有啥?老子的干骨头,人家又不要!”
灵官吐吐舌头,拽猛子进了旮旯。猛子气哼哼说:“我成了出气筒了。”灵官说:“就叫他出几下。不在你我的身上出,还往哪儿出呢?也难怪,忽而这个事,忽尔那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