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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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顺父子走过这片戈壁时,太阳已到半空。距中午还有一段距离,白太阳就把暴虐施了出来。没有了风,没有了从沙漠腹地荡来的那股清凉如水的气。环戈壁而旋的沙岭挡住了流动的气流。万物开始进入了蒸笼。
沙娃娃出现了。
沙娃娃形似壁虎,但不是壁虎。沙湾人把壁虎叫蛇鼠子。沙娃娃不是蛇鼠子。这是地道的沙的孩子——沙里生,沙里长,且在沙里游泳的生物。头像蟾蜍,身似鳄鱼,只是小,皮灰而花,与沙一色。不留神的话,看不出这块戈壁上会有那么多的沙娃娃。
沙娃娃喜欢暴烈的太阳。天爷越热,越闷,沙娃娃越多,越欢势。盛夏的正午,天空没有一丝云,但你会看到沙滩上有游动的云,那便是一群游曳嬉戏的沙娃娃。
沙娃娃腿软,撑不起身子,可溜得快。村里娃常到滩上捉来沙娃娃夹在草里骗牲口吃。孟八爷说牲口吃了会长膘,可也没见几匹能油光水亮。沙娃娃只会溜,只会钻,给人抓住只会自残躯体摆断尾巴也不敢咬人一口。好在过不了多久,伤口便可自愈,断尾还能重生,倒也活得逍逍遥遥的。
在沙地上行走了大半辈子的老顺很像沙娃娃。他两条干瘦的双腿挪动得极快,步子碎而小。这是沙漠里的最佳“走手”,碎小的步子能减小后陷幅度。同时,他尽量避免在沙丘和坑凹处直上直下。他总是沿着地势,均匀而行,面不改色,气不粗喘;而昂首阔步的灵官,行走半米,后陷一尺,很快便气喘吁吁了。
老顺在一个兔子常出没的所在停下脚步。这种地形有如下特点:一是地形复杂,多坑凹,多洞穴;二是柴棵多;三是天空有盘旋的野鹰。
大漠祭 第一部分 大漠祭 第一章(8)
老顺叫灵官跟在后面,由他一个人去惊兔子。他知道兔子可能在哪类柴棵下栖身。他需要贴得很近。因为黄犟子今日一击至关重要,一击不成,信心大减,会因之损了五成威风。老顺取过灵官肩上的布包,吩咐道:“你腿快,一见鹰逮住兔子,就使劲撵,连撵带喊,叫兔子顾不上蹬鹰。挼一只鹰不容易,叫兔子蹬一下就糟蹋了。撵上,先踏折兔子的腰,再叫鹰慢慢收拾去。”灵官蹲下身,紧紧鞋带,却想:这是多么不公平的较量啊!用尖喙利爪的空中霸王对付弱小的兔子,还要加上人。他有些同情兔子。帮助强大的鹰踏折弱小兔子的腰,他担心自己做不出来。
老顺小心地接近一个个柴棵。黄犟子蹲在拳上,如临大敌。显然,熟悉的环境唤醒了它久远的记忆。它已知道此刻的使命。久违了,搏击天空的机会和攫击天敌的刺激。它羽毛收束,蓄势待发,眼里发出可怕的光。
老顺也很紧张。无论多么有信心的放鹰者都会这样。不往兔子上“放”,谁也不知鹰的优劣。有时,看起来很乖的鹰,撒手之后,却野性突发,逃之夭夭;或看起来很凶猛的鹰,见了兔子,却魂飞魄丧,缩成一团。那一个个毛轴扯出的,不仅是“痰”,还有鹰的“英雄气”。挼好的鹰的第一搏,无异于被人“挼”尽的英雄气的再生。
为了这关键一击,有人甚至用家兔做第一个猎物。这自然更不公平。野兔虽弱,尚有强劲的腿和搏击的心,更有祖上遗传的对付天敌的本能。而家兔几乎等于死兔,从包中抖出,它还想不起逃,就已毙命于鹰的爪下。
老顺自然不屑使用家兔。这是他自认比别人优秀的重要依据。但他不能省略使兔鹰的英雄气再生的这一关。他能所做的,就是尽量接近野兔。野兔受惊,刚一逃出,他已将手中的鹰送到兔子身上。
这一“送”是老顺引以自豪的功夫。它需要一个猎手的综合素质:眼力,敏捷,力度,判断力——即使兔鹰是个懦种,在那一送之下,也是身不由己。
老顺站住了,向后绕绕手。灵官知道父亲已发现猎物。他脚尖着地,跑了过去。老顺说:“注意,我一放鹰,你就撵。”灵官顺父亲指尖望去,见一只兔子蹲在黄毛柴下。那是一只硕大的野兔,土黄色,凝固似的。两只长耳朵像雷达天线,搜寻着来自身外的每一个声息。那轱辘转动的眼珠表明,它已经发现了他们。
兔子是沙漠里最聪明的动物之一。它有许多叫人惊讶的习性:比如,它极少涉足陌生的地方。平时走的,一定是它前次去过已被证明了无危险的路线;兔子最冷静,人快要踩到它身上时,它才逃跑。绝不是一见人影,就逃之夭夭;兔子最善于利用地形。沙米棵和黄毛柴是它天然的保护林。最凶猛的鹰也不敢钻进柴棵去抓猎物。相反,有经验的野兔反倒诱敌深入,常常利用柴棵去惩罚收身不住的鹰。若没有人的帮助,再能干的鹰也逮不住狡猾的野兔。
野兔显然发现了他们。而且,它知道对方也发现了自己。它凝着的脑袋开始东张西望。随着老顺步步逼近,野兔似乎在权衡利弊:逃出,尖利的鹰爪在等它;不逃,猎人已逼来。但它只犹豫片刻,便逃出柴棵。
灵官这时才明白什么是“动若脱兔”:仿佛闪电划了一下,野兔已在柴棵下消失了。他丝毫没看出野兔的清晰踪迹,只有一句老掉牙的套话也许能形容:“说时迟,那时快。”
大漠祭 第一部分 大漠祭 第一章(9)
老顺已送出了鹰。
顺着离弦的箭似的鹰的走向,灵官才发现了沙丘上跳跃的黄丸。那黄丸此隐彼现,快逾流星。“黄犟子”更快,翅膀猛扇几下,已近野兔,把利爪插进野兔尾部。
“撵呀。”老顺吼道。灵官便甩开双腿,但他没用全力。这一追,全然不似在追兔,倒像在欣赏鹰兔相搏的场面。“撵呀!”老顺气急败坏地吼。“嘿——呔!嘿——呔!”他的叫声满沙洼荡。
野兔因臀部被鹰爪攫住,逃速慢多了,但它的后腿依然迅捷有力,蹬起一股股黄沙。在它的拖带下,“黄犟子”反倒很狼狈,鹰翅落地。沙滩上响起唰唰的羽毛划沙声。
“倒把呀,这个蠢货。”老顺吼叫。他这是在骂鹰。
“黄犟子”显然属于鹰中“拳势”较好的一种。虽说它被狂奔的野兔拖得狼狈不堪,但它绝不松爪。血从兔臀上流下,印入沙滩。
野兔上坡下洼,但摆脱不了天敌,也摆脱不了身后一串紧似一串的人的吼声。尤其是后者,使它无暇用强劲的后腿,给这讨厌的天敌以致命一击。
“黄犟子”扑扇着翅膀,努力使自己离开沙地。鹰一次次腾起,一次次被拖落……终于,它借野兔跃下沟坎之机,翅膀猛扇,跃上兔背。
“好了。”老顺喘吁吁道:“能倒上把了。”
“黄犟子”在兔子背上稍事调息,开始捣把:左爪前挪,插进兔腰。兔子惨叫一声,后腿无力地捞在地上,但前腿仍在飞快地挪动。沙地上多了两道浅浅的沟。
“黄犟子”又开始“倒把”的第二步:身体前移,腾出右爪,自野兔面门,插进脑袋。
野兔迸然倒地。那原本迅捷有力的后腿无力地抽动,抽出一声声惨叫。叫声很大,“咯哇咯哇”,满沙洼响,极像遭烫的婴儿在厉叫。
灵官的心一阵发抖,周身的毛孔都收缩了。这是多么残酷的场面。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就这样完结了,仅仅是因为人想吃肉。
太阳搅天叫着,发出闷热天里知了的那种噪鸣。这声音伙同兔子垂死前无力的呻吟汇聚成一股旋卷的波,在灵官头里荡。他有种小便要失禁的感觉。
野兔死了。鹰爪刺入它的大脑,攫去了生命。它大瞪着眼,显然不甘心。“黄犟子”一下下啄兔尸,啄一下,左顾右盼望一阵,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老顺喘吁吁赶来,边擦汗边说:“好险,好险。”他瞪了灵官一眼,显然在埋怨他方才的追赶不力。“知道不?倒不上把,捞在地上。只要兔子蹬一腿,鹰就完了。有蹬疯的,有蹬死的,最轻的也给蹬破了胆,从此不敢往兔子上落。幸好它顾不上。嘿。”
灵官怔怔站着。他望着父亲注视野兔的那种专注和投入,觉得自己离他很远。“仅仅为了喝肉……”他想。
“这是只老兔子。”老顺话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很狡猾。你看,它蹿出时毫不犹豫,很干脆,没左顾右盼。被抓住后也不慌张,把‘黄犟子’弄得很狼狈。要不是人撵,鹰非吃亏不可……不过,黄犟子是个好鹰,要是……那些贼们的,抓兔子?哼,闻兔子屁去吧。”
“黄犟子”也很得意,东张西望一阵,狠狠啄击几下。一撮撮兔毛随风飘去。但很快,饿了一夜又半天的“黄犟子”不再向主人表功了,也许它发现主人已不再惊奇它的成绩,便索然无味地甩甩脑袋,真正对爪下的猎物感兴趣了。它一下下撕扯,撕下一团团带毛带血的肉。“快取开,不要叫它吃。鹰饱了不捉兔。”老顺说。
大漠祭 第一部分 大漠祭 第一章(10)
灵官从塑料袋里取出血糊糊的兔子头。鹰的注意力被它面前的兔头吸引过去。它的眼里泛着血红的光,架势极凶,抡头甩耳。一团团肉被它喝米汤似的吞了进去。渐渐,它松了爪下的兔子。
“行了。叫少吃几嘴。”老顺说。
(5)
喝点水,嚼点馍,已近正午。沙窝里的风早被下泄的日光挤跑了,闷热。那日头,仿佛在向地面喷火。天空很蓝,没有一丝儿云,显得高高的空。但那蓝并不给人些许清凉,倒像喷着蓝色火焰的魔绸。沙海在日光下越加像海。怒涛般卷向天边的沙浪泛着水气似的亮光,哗哗哗闪。
“黄犟子”又抓了几只兔子。前三只抓得很顺,不等老顺帮忙,鹰已把利爪插进兔头,插出了满沙洼的惨叫。只有抓第四只时费了点事。野兔正和鹰摔跤,老顺赶上,用手折断了野兔的脊梁。
灵官已经习惯了这残忍。人类承受残忍同承受药物一样,经的多了,神经就迟钝了。但灵官还是接受不了老顺的做法。“不公平。”他嘀咕道。
“屁。”老顺骂道:“啥叫公平?一个鹰捉许多兔子,人不帮,能成?你念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