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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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一阵,莹儿说:“走吧,太阳都老高了。照这样子,晌午都到不了地方。打都不用打,掉头回来,就得一天呢。到地方你缓着,我打。不然你爹骂呢。”
灵官站起来,叹口气,想到自己一辈子就得钻这个沙窝,心境暗淡了许多。念书时,想到沙漠,尽是乐趣。进了沙漠,反倒又回味起学校的清静。但一切都过去了。老顺是他的未来,想想都有些害怕。有时想,不念书倒好些,知道的少,糊里糊涂倒幸福些。像爹爹,就容易满足,从沙窝里逮个野兔一炒,就高兴得像过年。吮兔子骨头时,是他一生最幸福、最滋润、最满意的时刻,他说:“神仙也不过如此。”而灵官则不,脑中的乱七八糟冲淡了野兔的美味。即使肚里填满了兔肉,他依旧饿。
沙岭越来越高,沙谷也越来越深。行进起来自然费劲,行一步挪不了半尺。下坡时,又得注意不至被惯性甩出老远。几次,灵官差点失去平衡——当然,失去平衡也没啥大不了,在沙坡上打几个滚,翻几个跟头。疼是不疼的,只不过嘴里、耳朵、衣服里免不了会进些沙。这些,灵官不怕。他怕的是在莹儿面前失了面子。其实,“小叔子”是不讲啥“面子”的,“面子”向来和大伯子连在一起。村里人说:“能在公公的怀里睡,不在大伯的前头过。”为啥?“小公公大大伯”呀。大伯是谁?是丈夫的哥哥呀。
第十章(3)
莹儿走得很从容,但显得有些琐屑。她着意选择不大起大落的路,走缓坡,走“之”字路,扭来旋去,只走阴洼。灵官知道,阴洼的沙实在。阳洼里尽是风刮下的浮沙,脚一踩,能没了踝子。但灵官却有意不管那些,他仿佛故意和自己赌气似的,直上直下,大起大落,上时像蜗牛,下时如野牛。行不了多久,就吁吁如爬坡老牛了。
莹儿望他一眼,说:“还是走阴洼,绕着些,走缓坡,不要直上直下。别看绕着走的路多些,可省力。转路三十天,截路一个月。用的时间一样,走得路也一样。可人不累。不信你试试。”
灵官不搭言。他弯腰脱了鞋子。鞋里满是沙。负了沙的鞋很沉。他两鞋相磕,倒去沙子,又绾住两根鞋带,将鞋搭在肩膀上。沙上的凉气很快注入了脚心。
莹儿劝道:“还是穿上好。这会儿沙没烫,走不了多久,你的肚子就胀。再说,走不了多久,脚上的皮就给沙子蹭没了。”
灵官径自前行,仍直上直下,大起大落。他暗里使劲,想把莹儿甩出一截,以显示自己的强大。但走了许久,却发现,无论咋走,莹儿总是若即若离地跟定他。下坡他能“疯狗扬尘”地把她甩开一截,上坡时她又一步步咬了上来。
太阳已经老高了,不红,庄}白的。没有热度。灵官跑下一个沙坡,一直跑到另一面沙坡前,才萎倒在地。他取下了肩头搭的鞋子,搓去了沾在脚上的沙,穿了鞋。他不是怕肚子胀,而是忍受不了那砭骨的冰凉。那凉似已透进小腹,使他有了尿憋的感觉。他不好意思地望着娇喘吁吁渐渐走近的莹儿。
莹儿用头巾的一角擦额头的汗,又留意地擦擦鼻洼和嘴角。灵官挪开了视线。因为这明显带有“打扮”意味的动作,在这人迹罕至的沙窝里,显得有些暧昧。他的心跳了几跳,却听得莹儿说:
“算了,打吧。”
灵官这才看清了稀稀落落的黄毛柴和沙米棵。他环视四周,发现了一种死寂。人没有,鸟没有,动物也没有。只有当空的太阳在喧嚣,发出一种听不着但能感觉到的声音。静挤压而来,心随之虚了。他想起了魏没手子的话,呼吸促了,心也奇怪地晃。他咽了口唾沫。同时,他也听到了莹儿咽唾沫的声音。
灵官扔下单子和桦条,拿着镰刀,走向一栋栋黄毛柴,用镰刀割下结籽最多的稍部,轻轻放在沙上。
莹儿则一手提了张着口的袋子,一手捋黄毛柴籽,捋一把,往袋里扔一下。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黄毛柴独有的香味。
割了一阵,柴头堆成了小丘。灵官便将单子捞过来,铺好,把割下的黄毛柴抱到上面。取过桦条,一下下抽打起来。他抽打得很凶,仿佛在发泄什么或是借以掩盖什么。一股纤尘腾起。唰唰的声响使寂静的沙洼喧闹了。
第十章(4)
莹儿边捋黄毛柴,边望灵官。桦条的每一次扬起,都使他充满阳刚的美。莹儿抿嘴笑了。
抽打百十下后,灵官扔了桦条,将打过的柴棵轻轻提起,抖一抖,扔过一边。再放上一堆,脱了外衣,光个膀子,在手心里吐口唾沫,搓搓,拾起桦条抽打起来。
莹儿笑了。她不理解他为啥要往手心里吐唾沫,是起润滑作用?是显示威风?还是别的?她不理解,感到好笑。
日到中天,开始刺目。莹儿已感到灼热。因了缕缕风拂面的缘故,沙洼倒不显闷热。太阳也不似盛夏那么毒,毕竟是漠黄草白的深秋了。灵官手里的桦条仍很威风,但已有亮亮的东西从他的额上沁出了,鼻洼里也有了尘土。她估计自己也这样,便取下头巾擦擦脸,倒没擦出多少灰尘。系好头巾,莹儿索性住了手,看起灵官来,像村里女人那样带着看“西湖景儿”的心态看不会干活的洋学生“白肋巴”。
汗珠儿从灵官头上滚下来了。光着的膀子也湿漉漉了。纷扬在空中的灰尘和柴屑落到身上,显得很脏。透过愈来愈疯的桦条,莹儿看出他把短促的喘息抑成了深呼吸。她笑了,说:“缓缓吧,秀才。挣坏了,可没人给你当媳妇。”
灵官又狠抽几下,才扔了桦条。他不再掩饰地喘着气,捞过外衣擦擦汗,躺在沙丘上,眯了眼望天上的云。不一会,他便感觉到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子熨得身体怪舒服。那种感觉,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莹儿提过水拉子,叫灵官喝。灵官一动不动。他虽然有些口干,却舍不得中断腰部那奇异的舒适。尤其在闭目放松时,一切都消失了:太阳,沙漠,甚至肢体。只有和烫沙接触的那部分存在,而那存在又是超越理性的。语言很惨白,包括那两个强差人意的字--“舒坦”。
“喝呀。”莹儿说。
灵官睁开眼,翻起身,喝了几口。水在太阳下晒了好长时间,失却了本来的清凉,多了股塑料味儿。灵官懒得多喝。再说他也不太渴,仿佛早晨吃下的山药米拌面还在滋润着他的身心。怪不得凉州人说“三天不吃山药米拌面,心里就干焦干焦的”呢。想起这句话,灵官笑了。莹儿接过水拉子,没用手绢什么的去擦他刚对过嘴的地方,喝了几口,笑着望他。灵官脸红了。莹儿的脸也红了。
二人无话。半晌,谁都觉出了没趣。莹儿好容易想起个话头,说:“饿不?吃些馍。”灵官说不饿——话头又断了。
莹儿下意识捻起一撮黄毛柴,用手搓搓,左右手倒换着一吹。壳飞了,剩下针尖大小的褐色的籽。莹儿扔进口里,嚼嚼,吐出来,说:“也怪,这东西,瞧着也不咋的。为啥放一点面就能擀长?”灵官不语。
“听说陕西那儿离不开这呢。没它,面条一下锅就成糊糊。”
灵官仍不语。
“听说面包里也有它呢,要不咋那么喧。听说不?”
灵官哼了一声。
第十章(5)
“你吃过没?六零年,这东西也救命哩。捋上,磨上,开水拌上一碗,轻轻一吸,一碗都进了肚子。”
灵官不答话,仰脸躺在沙上,闭了眼,一动不动。若不是嘴角的柴枝在动,真像睡着了。
缝了眼望天。天上云很少。一个黑鹰低低盘旋,在天上挪来挪去。
又是半天冷场。太阳光虽说强多了,但莹儿并没感觉啥热。她望望灵官,又望望天上那只忽东忽西的黑鹰,最后将视线停在沙米棵间的老鼠洞旁。许久,叹口气。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灵官没有睁眼,只狠劲地嚼那个柴枝。露在口外的那端动得很快。他似乎也觉出了寂静中的那份喧闹。
莹儿望一阵老鼠洞,取下头巾,绞在手里,绞拧一阵,住了手,不望灵官,说:“问你个事儿……”
话一出口,她却又慌乱地抬起头,仿佛被自己吓了一跳。见灵官并没望她,又垂下眼帘。
“问你个事儿……我是个坏女人……是不?”
灵官不搭言,嘴角的柴秧疯动着。
莹儿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已亮晃晃了。她看一眼灵官,又将视线转向茫然,牙咬嘴唇,半晌,说:“你说呀。”
灵官嘴里的柴秧凝住了。他觉得脸像冻后又被火烤了一样。这时,眼皮成了他最后一道屏障。他不想放弃这屏障。
他突然感到了热,感到了闷,心里有很粘的液体。虫子似的东西从颊上爬下来了,怪痒。他擦了一把,费力地咽口唾沫。
莹儿垂下头,仍在绞头巾。她胸部起伏度渐大,并有抽泣声发出。等她抬起头时,脸上已泪花闪闪了。
“有啥法子?”她的声音大了。“我是女人?我认命就是了。就这一辈子,豁出来就是了。”说到后来,有点声嘶力竭了,一点也不像素日里那个温弱的像要被风吹化的她。
灵官叹口气,下意识望望天,仿佛在寻找什么。心中粘粘的极不舒服。
“其实,憨头能治好,不要紧。”灵官说。
“你……他说他丢不起人,不肯治。我才……我才……二十来岁……日子……日子……还长呢。”
“我劝劝他。”
“你一劝,人家又咋想?”
莹儿脸又红了。灵官身子忽然热了。
“你说,要是你劝他,他咋想?我把这都告诉你了,他还不想到别的?尤其这沙窝里,连个鬼也没有。”莹儿的声音小了,近似私语。音质却依然那样水,只是更柔。
灵官的心跳山洪似响。
“他会咋想?……魏没手子说啥来着?”
第十章(6)
很水很柔的声音在耳边嘤嘤。他大口地喘气。啥都没了,除了心跳,除了那很水很柔的声音。口很干。他摸索着去取水拉子,却触到一只火烫的手。
说不准是他捉了手还是手捉了他,反正两手相握了。两个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