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祭-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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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顺眯了眼,蹲在炕沿上,捻了旱烟末,装进烟锅。许久,却忘了点火,叹道:“要说,花球那娃子不错的,人灵俐,可就岁数小了些。再说,憨……头。嘿,总不能打光棍。二十七八的人了,再不生个法儿,难说。丫头是委屈了些——这丫头,自小要强——可不委屈她,就得委屈娃子。”灵官妈不语,眼里滚出了泪。老顺嘿一声,说:“算了,不喧了。命该如此。命里就是个刨土块翻草根的,给个龙椅,她也坐不住。”
老伴抹把泪,叹口气,望着兰兰绣在被子上的那个图案出神。老顺说睡吧,不喧了。啥事不提还好,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一提,总叫人心里不好受。唉,没意思,真没意思。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2)
(1)
早晨,呼噜了两碗山药米拌面,灵官和憨头准备进城。妈递给灵官两个袋子,一个装当午饭的馒头,一个装四只剥了皮的兔子,并悄悄吩咐灵官:“留个心,听医生说些啥?——别叫他知道。”灵官感到奇怪,问原因。妈说:“以后就知道了。”
正说间,队长孙大头到了。
大头真是大头。大头高,大头胖,大头的脑袋比肥猪的还大,一说话,满嗓门噎个声,像吵架:“憨头,你留个心。那棕皮,一焐,就用不成了。”
灵官笑道:“不放心?你去呀?”
“忙死了,忙死了。一个弹弓下支一个雀儿子,挪不开呀。”大头很响地咳嗽几声,“这队长,真没当头。啥事都操心,少活几年哩。”
“算了吧,你。”老顺说:“这话,你说八百遍了,耳朵都有茧了。谁又见你真辞来呢。不当就不当,你以为沙湾就你一个吊把儿的?”
“就是。”灵官接口笑道:“你不当我当。怪事。血叫你喝了,话也叫你说了。你照照镜子,身上那-嘟囔-嘟囔的肉,哪块不是老百姓喂的呀?”
“屁,屁。”大头笑道:“老子喝凉水也胖。有啥法子?谁像你爹,生就一个干头瘦耳尖嘴猴腮的坯子。吃三个兔子,倒有四个变成了粪。浪费呀。不过,也说得过去。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不瘦,能成?是不是?老顺。”
“你再有没个放的?大头烧山药。”老顺笑了:“我哪像你爷爷那个老牲口……”大头忙摇手:“行了行了,老贼。你真是个老叫驴,嘴一张,就是直杠杠的声音……憨头,一定要上好的。”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2)
大头一走,灵官和憨头就拾缀挺当坐车进了城。
太阳老高了。城里的太阳不像太阳,仿佛是灰尘和噪音的喷射口,喷出满世界满脑子的灰土和吱哇。大车小车像失惊的驴,乱窜。骑车的男女也疯了,一个咬紧一个的屁股,穷撵。走的是一群疯蚂蚁,乱嚷嚷的,你碰我的奶头,我撞你的屁股,头点屁脊晃的,晃得憨头的脑袋直发晕。过马路时,憨头能在原地踏步好长时间。灵官戏道:“小心,别把眼珠子掉下去摔碎了。”憨头红了脸,说:“你在城里念几年书,当然不怕了……他们跑这么快干啥呀?”“上班。”“嘿嘿,又不是救火,就不能骑慢点?”“迟了要扣工资。”“就不能早走点?”“城里人哪有老子们逍遥,想睡到日头晒屁股,就睡。他们呀,要送娃儿上学,还要上班,有的连早饭都吃不上。”“城里人够可怜的。”灵官笑了:“他们还觉得你可怜呢。”
灵官问:“先买棕皮还是先上医院?”憨头拧眉想一阵,却反问:“你说呢?”灵官说:“现在医院人少,等会,可能挤不进去。”“那就现在去吧。”二人便朝市医院走去。憨头走得慢,显是怕进医院,又不得不进。那样子,极像拉向屠宰场的老牛。灵官由他,不去催。
进了医院,灵官去找同学史文。二人见面,寒喧几句,拍打一阵。史文喧一阵近况,发几句牢骚,仍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把医院领导说了个狗屁不值,才问灵官有啥事。灵官说了原因,史文问哪科。找憨头,已不见人。再找,见他在一个角落的长凳上,低了头,发怔。问查啥,憨头红了脸,半天不语。灵官急了:“那你检查个啥哩?”憨头吭哧半天,吭哧出一鼻尖的水星,许久,才指指右肋,说疼。史文说:“那就看内科。”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3)
内科里是个年轻大夫,戴个眼睛,拧个眉头,正摸一个漂亮女人的手腕。女人望大夫,嘴不停,说些和她漂亮面孔极不相称的话,叽叽喳喳的。大夫却不接话茬,只是拧眉,拧半天,没拧出一句话,倒拧出一种深长悠远的架势。女人忽地住口,仿佛医生拧出了她体内的绝症。
憨头悚然,望大夫的眼神像望暴怒的父亲。口微张,露出早上吃饭时贼溜溜进了牙缝的一粒米。直到那大夫丢了女人手,憨头才合口。史文捞一把椅子,叫憨头坐了。
憨头望望灵官,望望史文,忽又吭哧,半晌,红了脸,叫灵官去买个馒头,说肚里饿得慌。灵官想起妈的话,知道他在支使他,就出去了。
买了馒头,才到门口,忽听到史文的声音:“你放心说嘛。这病,得的人多,又不是你一个人。”另一个声音问:“几年了?”憨头轻声说:“不知道。”“小时候这样吗?”“不。”“结婚没?”“结了。”“一次也没成过?”憨头嗯了一声。
灵官忽然明白了妈的话,心跳得很凶。老天,是这病。他怕憨头看到自己难堪,后退几步,坐到走廊里的长椅上。
十几分钟后,憨头和史文出了内科。憨头脸通红,像喝醉了酒,步儿也不稳了。史文把处方递给憨头,指指一个窗户。憨头过去了,逃似的。
史文搂了灵官的腰进了办公室,笑道:“你那个哥真好笑,说是检查肝功,方子开好了,又说不查了,查另一个毛病……脸那个红哟,汗珠子叭哒叭哒直掉……又不脱裤子,真笑死人。”“究竟是啥病?”“没啥。哈,你那个嫂子漂亮不?”“啥意思?”“啥意思?哈,你哥是阳萎。他说一次也没成过。你那结了婚的嫂子还是个处女--如果她没有外遇的话。”
灵官的心又跳起来。眼前出现莹儿清秀的带点儿凄婉色彩的脸。莹儿望他眼神里老有种令他慌张的东西,游丝一样,飘忽不定。现在他明白了。“你的任务很艰巨呀。”史文拍拍他的肩头。灵官无心说笑,急问:“能治好不?”“难说。有治好的,有治不好的。”话音没落,憨头在走廊里喊:“灵官——灵官——”
灵官出去,见憨头正慌慌张张朝一个门里探头,遂问:“干啥?”憨头扬扬手中的方子,说:“价划了。哪儿交钱?”史文探出头,说:“旁边那个窗口。”憨头便将处方和钞票塞给灵官,叫他去交,自己借故喝水,进了史文的办公室。
付款后,憨头也出了门。他从灵官手里接过处方去取药。史文跟在身后,见灵官,指指憨头脊背,将食指竖到嘴上,笑了。灵官点点头,握手,告别。
取药后,兄弟俩出了医院。路过一个果皮箱时,憨头将几张纸片扔了进去。灵官知道,定是药瓶上的商标。
(3)
忽然,灵官拍拍脑袋:“差点忘了,兔子。”憨头说:“我倒没忘。可戳不出去,张不开嘴。”灵官说:“有啥张不开嘴的?又没偷,又没抢,卖个兔子。怕啥?我也试试,经商是个啥滋味?”憨头笑了:“啥滋味?臊哄哄的滋味。你尝,我可不尝。”“你甭管,不信人会拔我的牙。”
灵官便从提包里取出盛兔子的塑料袋,见血乎乎的极不雅,心里打退堂鼓了,但因钢口下得太硬,不好松口。便想,不管咋说,先叫几声,没人买,就顺坡下驴,免得叫憨头捉住话把,遂叫一声:“卖野兔了——”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4)
人很多。凉州缺山缺水,不缺闲人。游的,逛的,笑的,说的,茶摊一个接一个。人都成海了。一个瞎仙正抱个三弦子,闭了眼,哼哼咛咛唱贤孝。几个老奶奶抹眼泪。旁边的麻将桌上的干头汉子却叫:“和啦——”“哈,这驴撵的手气真好。”“当然好啦。哪像你,手老往弟媳的裤裆里伸。不臭,还香死个你?”“哈哈哈……”“嘻嘻嘻……”。三弦声、叫骂声、麻将哗啦声、人声、车声、录音机的吱哇声,把大街填了个热闹非凡。
灵官的叫卖声是片鹅毛,落下去,连个响声儿都没有。
憨头说:“我以为你胆儿挺大,咋像蚊子叫呀?算了,你也不是那块料。走吧。”灵官一咬牙,索性到街当中,扬着手中的兔子,吵架一样大叫:“卖野兔子啦--”
一个女人上前,问:“啥?”灵官扬扬兔子:“野兔。地道的野味。”“多少钱?”女人问。灵官怔住了,多少钱?他倒没想过这个问题。憨头却发话了:“十块。”女人说:“贵倒是不贵。一斤猪肉都五六块呢。怕有四斤。我买,可血乎乎的,不好拿。”
一个小胡子说:“我看咋像引产的娃娃?”另一个接口道:“难说。现在的姑娘养娃娃的多得很。一进医院,冷不防拣一个。嘿,十块就到手了。”围观者都笑了。憨头满面通红:“真是兔子。嘿,真是兔子。”竟似要掏出心来。灵官却笑了:“就是娃娃也没啥。现在啥没有?人吃人是常事。”围观者说就是就是。
忽然,一个长头发挤进人圈,问谁的兔子?灵官说我的。“卖不?”“当然卖啦。”“好啊,你有没手续?”“啥手续?”“执照。”“没有。”“先罚款十元。”“为啥?”“为啥?!你无照经营,还不在指定摊位,到处乱跑,扰乱市场。十块是轻的。”憨头急了:“天的爷爷,还没卖……”长头发睁圆眼睛:“老子没功夫磨牙。”上前,一把夺过兔子。
灵官的脑袋嗡嗡响,腿有些发软。这是自小就有的毛病。平时见人打架,也这样。但还是强打精神,说:“等我卖了成不成?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长头发说:“不交?兔子没收。”“成哩,成哩。”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