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会-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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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
李尊吾上身从梳妆台弹起,背对沈方壶。刚才不敢起身,是以为反手一刀,杀死了他。待脸上悔意退去,转身道:“高了,这道口子该在你喉咙。”
血漫至唇,沈方壶剑指李尊吾,左脚顺墙面滑下,落地踏实,恢复对敌之姿。
李尊吾心知自己无法向他挥出第二刀,语调仍强硬:“靠说话让对手分神,才敢出剑——好俊的功夫!”
沈方壶狞笑,血流入口:“先瞧瞧自己,再讲风凉话。”
李尊吾垂头,心脏位置的衣料裂开,露出一只红底金线的锦囊。锦囊被刺破,一道粉无声泻下,洒在鞋面上,为黑红黄三色。
那是二十一颗黑豆、七颗红豆、十五颗黄豆磨成的粉——金刀圣母所赐的圣物,据说佩在身上,可避枪弹。
沈方壶冷言:“形意门有祖师,你怎能去拜义和团的小妖小鬼?”
李尊吾叹道:“我不信那些,只信——咱们的江山不能让洋人霸占。我是个帮忙的,没帮上!”言罢收刀,吩咐夏东来:“给你师叔上药。”
夏东来放下铡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团,摊开是块黑乎乎黏物,迈步向前,沈方壶立即调剑相向。
李尊吾:“师父传的五行膏,愈合伤口有奇效。你是教士,破了相,日后怎么传道?”
剑尖沉下。
窗口斜进一道黄昏光柱,躺着八九具尸体的室内,竟有了闲适氛围。夏东来个矮,沈方壶坐下,仰头让他抹药。
李尊吾跺脚震去鞋面上的粉末,忽然伤感,想起金刀圣母赐锦囊的念词:
〖铁山铁河铁大殿,铁车铁马铁衣衫。
铁人铁眼铁鼻腮,挡住枪炮不能来。〗
2 独行道
膏药涂成一道黑杠,将脸分成两半,沈方壶起身:“凉飕飕的,舒服。”夏东来惊觉手中一空,药包已被夺去。
沈方壶似踏冰面,滑出七尺,后背贴到北墙,掀开长袍,撕开右腿裤面,摘出根皮带扔了。
皮带宽五寸,内侧镶铁质尖粒,散发腥味。腿上皮带绑扎过的皮肤呈紫色,泛着脓水。它是教士修行的苦功带,与钟声一个原理,刺激肉身来打断俗念。按规定一日绑一个时辰,不至于刺破皮肤,但沈方壶绑上便忘了,常搞得血肉模糊。
五行膏涂于腿面,沈方壶眉宇展开,一声惬意的吸气后,剑指李尊吾:“没刺进你心窝,不是我手慢,是腿慢了。师父的药好,师哥,再来。”
李尊吾点头,刀尖上升,对于鼻尖。
两人没有移步,对峙片刻,同时低喝一声,垂下刀剑。李尊吾:“刚才的交手,已把你我的杀心耗尽,再打,就是拼体力了。”
沈方壶:“嗯,无趣了。下次。”
两人各退三步,放松身形。沈方壶:“已经有一个老程,再像老程那样战死,也无趣了。师哥,出城吧!你徒弟对我有涂药之恩,他的命,我放了。”
李、沈、夏三人互视,缩在墙角的姐妹俩突然发出大叫:“我俩怎么办?”夏东来转身,一脸诧异:“你俩不是要上吊么?”
两女羞愧垂头。
在房顶上行走,到了和平门一带,会好走些。京城民居多为三角斜顶,那里却有成片平顶,是长驻京城的日韩商人买房后改建的。
李尊吾在前,沈方壶、夏东来各背一女在后。女人裹小脚,类乎半残,在房上行走不便。让沈方壶背女人,因为形意门规矩,有师弟在,师兄不拿东西。
已入夜,洋兵抢劫后便纵火,前门商街方向正火光冲天。房顶上亮度足,可望见灰蒙蒙城墙,其中塌了一截,是攻城炮火所炸。
李尊吾驻足:“师弟,我们就此别过。”
沈方壶:“为何?你也想背背女人?”
李尊吾和沈方壶同时发笑,小时候捉弄村里傻子,两人便笑得这样恶意。止住笑,李尊吾眼珠死人般不动:“杀心跟风一样,停一会,又会刮起来。师弟,我有了杀心。”
武人一旦确立对手,身上的肉就成了一群野狼,随时会咬上去。沈方壶直身,令背上女人滑下,眼白闪过一星寒光。剑尖在人咽喉划开的小口子,是近期最让他痴迷的东西,一想到,便要上街杀人。
沈方壶掐住自己脖子,眼前一黑,逼退小口子幻象:“此时此地,最大的赢家是洋人,咱俩谁胜了谁,都无趣。”
李尊吾哀叹:“我也是此意。他时他地,老程的仇,我要报。”沈方壶苦笑,点头,抱拳告辞,飞跃下房,身形一黑,消失在残砖败瓦中。
夏东来放下背着的妹妹,轻言:“师父,刚才你能杀死他。”李尊吾转身,眼中一道血丝:“蠢物,说什么?”
夏东来忙跪下认错,李尊吾冷笑:“起来吧,打今天起,你就不是我徒弟了。实话告诉你,从没拿你当过徒弟。”
夏东来惊叫“师父”,李尊吾:“这话省了吧。抡刀上阵的时候,我需要个护着后背的人,我没教过你真东西,你只是给我挡刀的。”
夏东来垂头,死一般沉寂,猛然伏地磕头:“西边不能走了,洋兵在丰台挨村杀人,也不要往南往东,廊坊、静海的村子给屠光了。绕到北边去,能太平点。我先出城,从此您碰不见我。”
起身,拖铡刀向前,面朝城墙虚影,便要跳下房。
李尊吾:“走镖路上杀土匪、老龙头火车站杀洋兵,你给我挡过刀,也挡过子弹。临别了,给你点老程的东西。”
夏东来:“不用,你给我的已够多。”
李尊吾:“蠢物。”
夏东来后背一震,转回身,下眼睑重如墨钩。
李尊吾:“形意拳又叫践拳,因为发力用践步。你不是我徒弟了,我不好按形意门的传法,跟你直讲践步。幸好有老程,我借八卦跟你说说形意。
“老程是开剪刀铺的,什么是践?剪刀的剪。剪刀能剪开东西,因为根不动,左右相夹。人的根是裆,践步是裆力。人走路是一步一步往前迈,践步则是交剪互夹,两脚不是向外迈出,而是向内缩抽。
“老程对外教的八卦步,就是绕圈,见到可造之材,多教出一个探字,前脚迈出时脚尖往前多探一点,脚腕便活了。但光教探字,发不出力,探出去是为了回来,如脚板下有根草绳,往回一搓。
“前脚回搓,可振裆力,在八卦门叫搓绳之秘。不点明,光听这名是猜不出来的,因为常人习惯里没有裆力这回事,也就想不到。你明白形意的崩拳该怎么打了吧?”
夏东来后脑发根浪花般碎开——崩拳打的不是拳,是腿。作为两腿夹角的裆部发力,两腿振动如弓弦,力道上冲手部。
师父以前教的崩拳,只教外形——前腿急迈,带得后腿跟随,拳头顺势击出。当初自己一看便明,认为崩拳的奥妙是冲撞力,每日打两千拳,颇有心得,不料全用错了心,看不出来的才是奥妙……
形意拳果然是践(剪)拳,拳力不是奔驰冲撞产生,而是两腿剪出来的。后腿不是被前腿带起,而是主动地一夹,看着像跟随,是因前脚“搓绳之秘”造生的错觉……
夏东来浮出古怪神情,如久饿之人闻到饭香。看他站姿出现微妙改变,李尊吾哼一声,似野兽低喘,惊断他思绪。
李尊吾:“这点东西,便宜你了。你资质差,这辈子成不了一流人物。在形意拳上,没有勤能补拙这回事,你练得再苦,遇上个龙凤之才,你练的就什么都不是了。记着,别说是我徒弟,丢我的脸。”
夏东来脸上的感恩之情慢慢退去,眼皮、腮帮厚起,像是挨打后的瘀肿,道一声“我记着”,扭身跳下房。
半晌,城墙塌陷处跃起一个小小黑影,一闪即逝。
望着城墙,李尊吾久久呆立,似已站着死去。
许多事情,需要好好想想……不知多长时间过去,感觉空气质感有了变化,那是寅时的气味。寅时为三点到五点,是习武黄金时段,身体最为协调,大脑最具灵感,他所有的秘技都是在这一时段初次练成。
断了思考,开始迈步,不舍得走似的,一步一缓地向房顶边沿行去。不是不舍,是站麻了腿。身为高手,真是羞耻。
响起一声怯弱女音:“我俩怎么办?”李尊吾触电般转身,见是那对姐妹。
竟忘了她俩!李尊吾足底一烫,全身冷汗,方知放过师弟、逼走徒弟两件事对自己心神消耗之大。刚才发呆,如有高手来袭,定可将自己斩杀。
三个武人救两位小脚姑娘出城,没有难度。现在,一个人是无法背两个女人的——为何急于与沈方壶、夏东来了断?
刚才将将望到城墙时,有种异样感,似乎它象征着国运,出城便改运了……荒唐!“出了城,国运就改了”的是光绪帝,不是自己。
传闻,皇上是八月十五号早晨走的,走时紧握一根水烟袋……但还是预感翻出这城墙,自己便改了运,那是以往经验无法应对的大变,或许出城即死,所以要与人速作了断。
形意门历代传人都是孤独而死,不愿让人瞧见最后的虚弱。
李尊吾怔怔望向两女,背着她俩,武功受限,遇上洋兵开枪,必死无疑。当初没任由她俩上吊,想的是“救不了一城人,救眼前人也好”——既然救了,便救到底,如果为此死了,也就死了。
他认命,向两女走去。姐姐:“恩公,你一个人怎么背我们两个?”他肃颜回答:“一个人背不了两个,分两次背。”
先将妹妹背出城,隐藏在野草丛,李尊吾回城、上房。姐姐趴上他后背,问:“你把同伙赶跑,真是想自己背背女人?”
无应声,姐姐又道:“我看出来了,你的身份高,不把他们赶跑,轮不到你来背。”
竟然未被激怒,感受着背上的温热,李尊吾忽然很想掐她大腿一把。
因为习武,耽误了婚娶。刚开镖局的时候,曾跟前辈镖师逛过窑子,不过两三回。算是品过女人,此生足矣。不洗脸、不沾女人是走镖路上的规矩,一趟接一趟走下来,心里便没了女人这回事。
武人忌讳女人,认为女人伤元气,评书里的武松、鲁智深不近女色,有家室的岳飞、秦琼长年在外。义和团有武人背景,最初是乡间武师哄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