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会-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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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早晨,她醒来,怕吵醒他,仍躺在床上,孩子般地玩着自己的手。他醒后,屏住呼吸,看着她玩手,如草丛里苦等猎物的虎狼,一动不动,忘生忘死。
她叫恰契卡赛然依,“雄鹰停留的屋顶”之意。曾问她:“你为什么是最丑的姑娘?我看别人不比你好看多少。”
她一脸委屈,险些哭了,这个问题就再没提过。
怎么就要了她?
要了她,得让她繁衍。这是向依阐的承诺。
年龄如针,一想便痛。
多年的走镖经历,令他对沿途的大车店极为熟悉。大车店通铺有四十米长,男女混卧,男子将同伙女子夹在中间,几伙人相安无事。
不敢睡通铺,都是付高价,睡大车店二楼的单间。她还是漂亮,塔吉克女子没有蒙面习俗,为避免事端,入店前要她纱巾蒙面,摘下银饰珊瑚。
他只有崔希贵给的三两银子……为了她,他偷窃了。走镖要防偷窃,知道许多方法。清朝官员退休回乡、迁任外地,都是自费,沿途官府不负责招待,也住大车店。不义之财很多,他的手法迅速。
一次共枕闲聊,听她说塔吉克人以偷窃为耻,以路不拾遗为高贵。他就再没有偷窃,因为他是她丈夫了。
钱用尽时,入店报名号“我是李尊吾,四大刀里的李尊吾”。严格来说,镖师和土匪的传统默契是——大车店是走镖路上的真空地带,土匪要等镖车出店再动手,镖师不会跟店家建立私人友谊,更不会赊账。
但他开了口,所有店家都给他赊账,最多让他露一手刀技,以验身份。凤矩剑出鞘,急如蛇信,舔过算盘。
人眼仅见白光一闪,已归鞘。
一颗算盘珠子蹦起,落在柜台上,裂为两瓣。
店家识相,会说:“这手刀技,什么钱都付清了。您跟我,没有赊账这回事。”
耻辱啊!成了个卖艺的。
但为了她……还好,还有可卖的。
河南省温县青峰岭,有一道干涸古河床。河床南北向,宽大如峡谷,河床上有个数百人村庄——峡佑村。
村长叫姜御城,自称村人祖籍浙江义乌,随明朝名将戚继光北上修长城,戚死后,沦落此地,归乡不成。
与阿克占老玉为首的粘竿处后裔一战之后,村中男子多受了眼伤,虽然粘竿处后裔手下留情,因养伤期间不谨慎,喝酒或吃辛辣,仍有少数人瞎了。
村长当时两眼皆被刺中,康复后视力不减反增,惊愕地发现三百米外草丛缝隙里的一只狐狸腿,清晰可辨。
此后,他就迅速衰老,埋怨是眼力耗费。
今日黄昏,他在田里耕作完毕,直起腰来,正要回村,转眼见千米之外的山坡上,一对异族男女驾马而来。他一声大叫:“李尊吾!”
他的头发如晒干的玉米叶,白惨惨,毫无光泽。
他的脸上有着烂梨霉斑一样棕黑色的老人斑。
李尊吾没想到他老成这样,下马后,动情地喊了声“村长”。他盯着最丑姑娘,忘情地说:“李大哥,你怎么回事?带到我们村的女人,一次比一次漂亮啊!”
晚清北方语汇,“好看”和“漂亮”不是同义词,“好看”是脸好看,“漂亮”是包括了脸的整个身体。
招待丰盛,各式野味。螃蟹、青蛙、野猪、水蛇……最丑姑娘只吃鸡肉和蔬菜,她自小的信仰是,形状怪异的动物是魔鬼的留痕。
她可以喝一点酒,脸红的一刻,全席人都停住话,静得可怕。异族女子的美貌,对汉人的震慑力如此之大,说明这个种族到了急需改变的时代。
村长率先打破沉默:“李大哥,我们村还欠您三十两银子呢!利滚利的,两年多了,您就便宜老弟弟,算您八十两吧。”
李尊吾眼角笑纹如渔网:“太多了吧?你憋着什么坏呢?”
陪席的村佬为三桌,十来人,登时哄笑。笑声,抹掉前一刻失态的尴尬。
两位村佬站起敬酒:“大伙商量好了,盼着您住下来,教拳给村里后生。”李尊吾站起回礼,酒杯却迟迟举不到唇前。
村长叹口气,挥手让二佬坐下:“李大哥有李大哥的事,能回来看一眼,拿我们当朋友,已是我们的福气。”
李尊吾坐下,饮尽杯中酒:“我还要从你们村带走两人。”村长显出老狐狸的笑:“邝恩貉、叶去魈?”
可惜,他俩一走一疯。
叶去魈曾偷看教拳,自练不成,一度癫狂,让村人误会黄鼠狼精附体。本以为两年不得指点,疯的是他,不料却是邝恩貉。
两个徒弟,叶去魈有天才,邝恩貉有心机。听到留在村里的是他,李尊吾内心喜悦降了一分,道:“叶去魈去了哪里?”
叶去魈去武昌寻父了。
一八五四年,太平军攻占南京,割据为王,立即北伐京城。五月,自扬州出发的林凤翔部两万兵马渡过黄河,其中四千人驻扎温县柳林村,等待粮草,距离峡佑村六十里。
叶去魈的父亲潜入柳林村,暗杀了领军头目,提头赶到北京守军处,要求领赏,遭到拒绝。因为他们没有太平军头目的容貌图,无法确认。叶父又赶回柳林,在头目陈尸处,找到官阶腰牌。
两地奔波耗费十五天,重回京城军营,头颅已膨胀变形,呈现出一种“老好人”的暧昧表情,似乎原谅了他。
腰牌刻的字是“两司马”,清朝官制中无此名。“司马”是汉朝官名,距今已两千余年,清军不懂太平军官阶,再次拒绝了叶父。
清军只知道林凤翔是北伐军里“最大的”,叶父决定杀他。但林凤翔警卫严密,叶父一路跟随,经历绕袭天津、兵败、南逃的全过程,仍无下手机会。
次年十月,林凤翔兵溃,被押解京城处死,叶父没有回来。十年后,清军攻破南京,太平天国覆灭,叶父仍没有回来。又过了十年,流窜在西南偏地的最后一股太平军——石达开部被剿灭后,他回来了,绝口不谈二十年经历。
村佬猜测,他加入了太平军,在石达开麾下成了高级将领。另一种推测是,他加入的是清军,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小卒,被太平军火炮炸坏了下身,所以迟迟不娶妻。
回村闲居十年,四十八岁的叶父终于娶妻,婚宴酒醉后,哭诉平生之志——杀一个最大的。次年生下一子,即是叶去魈。
叶去魈两岁时,叶父离村,再没有回来。那年,法国侵略越南,清军入越援助。村人推测,叶父去了越南,要杀一个“最大的”法国人。
清军兵败,法国占领越南全境后,叶父没有回来。
一晃十八年过去,去年,峡佑村接到一封叶父来信,自述在越南战场从小兵卒做起,一路立功,现今是一位六品武将,在武昌新军第八镇任标统,争取到一个新军子弟去日本军校留学的名额,要叶去魈速来相会。
来信用词,简明威严,犹如军令。或许在叶父心中,一个去日本的机会足以抵消父亲对儿子的全部愧疚。
与父亲一样,叶去魈离村后,再无消息。
李尊吾:“五十岁了,还能建功立业,他爹是个狠人。”
村长自豪点头。
李尊吾坐直,语气慎重:“你们村祖上是戚继光将军选的兵,五十岁后体能不衰,仍可下田干活,倒不稀奇,但做兵卒一线拼杀,这便奇了!”
村长是望穿千里的眼神,亮如灯苗。
李尊吾:“光靠血统优良是不够的,非得平日锻炼有法,还得是极高明的法子。难道戚将军当年的操练之法,你们一代代传下来了?”
陪坐的村佬皆神色惨然。听李尊吾话里第一次提“戚继光”三字,已有人起身肃立,以示尊敬。
村长两手抱拳,向空中行个虚礼,以示恭敬戚继光魂灵,礼毕转向李尊吾:“什么也瞒不过李大哥。自古练兵,都是练兵器和阵型,不练拳。戚将军平定倭寇时,曾创编一套拳,因战事紧张,要缩短练兵周期,弃而不用。北调到长城防御鞑靼后,战事不频,军营操练才增设拳术一项。”
有村佬感慨:“戚将军一生练兵计十万人,顶着‘戚家军’名号的很多,但只有我们祖上——追随将军来北方的,得了将军拳术,别人没这福分!”
李尊吾敬那村佬一杯:“我明白了一件事——你们村请拳师来教拳,不给钱,还打跑拳师——你们本不为学拳,是要验证戚将军拳法。”
村长呵呵笑了:“嗨,不跟外人打,明白不了啊!我们祖上都是小兵卒子,继承不了将军的兵法韬略,能继承的就这么一点,一代代人都得悟透了!”
李尊吾:“能打给我看看么?”
村长顿时沉默,半晌后说:“只能说说。是单练单使的散招,手手连不上,一手是一手,共三十二个,叫三十二大狠。”
李尊吾:“大狠?不像个兵营名目呀!”
村长脸红:“呵呵,兵营里怎么叫,不知在哪一代,就没人记得了,这么大狠大狠地叫下来了。”
一村佬插话:“怎么没人记得?叫通备长拳。对战场常规的二十一种长杆兵器通通练熟后的备用练习,所以叫通备。拳是近身短打,为何叫长拳?说明属于长杆兵器的训练系统,以示跟市井斗殴的区别。”
村长面色灰黑:“我还是觉得大狠好听,朗朗上口。”
李尊吾:“是呀,年轻人听了,愿意学……邝恩貉平时说话滴水不漏,有心机的孩子不容易得疯病呀。”
村长:“是呀!你离村后,他没干别的,就是练拳,忽然一天就疯了。他爹妈骂你教的不是拳术是邪术。”
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自李尊吾脸颊浮现。
夜宿安排在旧日宅院。当年离村后,此宅入住一对年轻夫妇,下午就搬走了。
村长有心,将宅内恢复成旧观。仇家姐妹睡过的大床摆在正房,无窗的内室暗如墨染。最丑姑娘受不了内室霉味,要睡正房。李尊吾有片刻犹豫,还是随了她。
想不到躺在了她俩的床上!
李尊吾是趴着睡觉,最丑姑娘也是趴着睡。这是常年骑马人的睡态,骑马累腰,卧眠养腰……在他需要她的时候,两人会翻过来。
她的左脸压扁,上嘴唇凸起。她的右脸在上,保持着所有美好。她右眼眨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