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记-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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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不看瑞香,负手往门口走,一脚还未踏出门槛,便下意识立在了那儿。
他的视线穿过整个院落,落在了远延禧宫门口不远处的一棵垂柳下。起先他是叫安阳的身影给吸引住了,她小小的人儿叫一帮子宫女团团围住,听不清说些什么,只感觉她似乎吩咐了一句,转身就往这里走来。
随即皇帝一愣,一张模糊偏又熟悉的脸孔撞进了眼里。
他与她只见过一面。她入宫是太后定下的主意,当时不曾与他这个做皇帝的商量,他便借口不知,连看都没看一眼。那唯一的一面是宣她侍寝那一晚看的。裹在锦被中的她不着寸缕,小小的巴掌脸上有其父沈万成的一丝影子。皇帝一下子就没了兴致,直接将被子往她脸上一盖,吩咐人道:“抬回去。”
打那以后他竟是再未见过她。三年不见她似乎不曾变过,二十出头的女子若是为妃为嫔,已历练出了一份圆滑和老练。偏她看着还如少女一般,怀中抱只雪白的兔儿,笑起来比这日头更扎眼。
她就站在柳树下,一身藕色衣裙衬得人多了一丝娇媚。风吹来时柳絮儿乱飞,指过她脸时她抬手轻轻一拂,又多了几分俏丽。她笑着把怀里的兔儿装进旁人拿来的木头笼子里,随即抬手一抹额头,露出白净的一张脸,竟又是爽利又秀气的模样,生生将身边那一众抹了粉的宫女子给比了下去。
这样的一个女人,竟逼死了自己未来的夫婿,只为入宫博一丝恩宠,着实令人费解。
皇帝远远瞧着,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恰巧安阳看见了他,上前行了个礼便拉着他往屋里走:“父皇是来瞧我的吗?”
“嗯,听说你病了便来瞧瞧。看来倒是底下人搞错了。”
“不曾搞错,前几日是病了来着。雪团不见了心里着实难过,本想找父皇诉诉苦,又怕扰了您只得自个儿忍着。没想到父皇倒是想起我来了。”
良妃见他二人又进屋来,赶紧又起身迎上去:“安阳这几日确实受苦,看这小脸儿都瘦了。回头让厨房给你炖最爱的汤喝。”
“还要甜羹。”
“行,一并做一并做,都是你喜欢的。”
安阳眉开眼笑,没了方才在奴才们前头的冷傲,小女儿般钻进良妃怀里,撒娇道:“母妃待我最好不过了。”
良妃也跟着笑。是啊,她待安阳确实好,视如己出宠爱有加,连自己亲出的三公主都远远比不上。宫里人人都说她这养母比生母有过之而无不及,连安宁有时候都会略有埋怨。可只是她自己心中清楚,这世上最亲最疼的那一个到底是谁。
皇帝几日不见女儿便有些惯着她,由她拉着坐那儿说了一个多时辰的话。及近中午也不再回宫开席,只在延禧宫里一道用了午膳。
用过膳后安阳同良妃皆要午睡,皇帝也回了养心殿。批了半个时辰折子后人有些困乏,便靠在西暖阁的躺椅上拿一本诗词慢慢读着。
诗中不乏描述女子风情的句子,皇帝看着看着眼前不由就出现了上午在延禧宫看到的那一幕。沈万成的女儿沈贵人一身宫女打扮站在柳树下,那姿态那模样,宫里的嫔妃或许找不出第二个。
她很漂亮,关键是人看上去很干净,不招摇也不高调,浑身上下加起来的行头还比不上良妃身边的瑞香来得多。好歹是个贵人,怎看上去竟如此……落魄。
皇帝想了半天,想到这么个形容词。这宫里的女人大多如此,受宠的再怎么奢华也不为过,比如良妃,掌管着一整个后宫,吃穿用度皆是上上品,每回见她身上的衣裳首饰从不重样儿。
也有不受宠的答应常在,没那么多可享用的,同良妃一比便是天上地下。可再怎么着,也不会像沈贵人一样,放进宫女堆里竟还让旁人比了下去。她这些年真过得这般不堪?
他想起三年前的光景,那一次侍寝不成后她回了宫去,过了不多时便是端午。当时宫里摆宴她却不曾来,说是病了。那一次太医去瞧过,真病了,病得也不轻,端午宴她便没来。
皇帝当时不知怎么的,心里像拗着股气的,明知她是真病却总觉得太过巧合,像是自己刚给了她个没脸,她回头便刺了个软钉子过来似的。于是后一次中秋摆宴时,他便以她身子未大好为由,令她在宫中休养。
结果这一休养,她竟养了三年。回回有点什么事儿,逢年过节或是太后生辰,她这病就没断过。
刚开始还有太医去瞧,后来就连瞧都不瞧了。所有人似乎都习以为常,这种场合沈贵人不会来,她病着,姐姐妹妹虽是想她,却也不好打扰她养病。
皇帝不止一次这么听身边的人说起,负责宴饮的良妃也偶尔会唠叨两句,沈贵人身子不好,便不叫她了之类的。皇帝从没意见,只当后宫里没这个人。
他是故意漠视着沈贵人,这一漠视便过了三年。沈贵人越混越不如意,竟混到同宫女扎成堆儿了。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后宫里的女人,但凡是皇帝的,便是死也得维持着那份基本的骄傲。她倒好,自甘堕落尚不自知。
瞧瞧她今日笑得那模样,似乎当宫女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皇帝想到这里手里不自觉一个用劲儿,手中的册子便给拧得皱成一团。
知薇完全不知道皇帝心里有这么一出内心戏,送完兔子后和锦绣回宫,一进屋便直喊累。延禧宫离这儿可不近,来回一折腾竟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锦绣赶紧给她端茶过来,嘴里不免唠叨:“主子快脱了这一身了,今儿差点出大事儿。若让人知道了,奴婢非挨板子不可。”
知薇也有些抱歉:“今儿的事真是意外,我换了衣裳去寻你,正巧让大公主给撞见了。当时那情况左右为难,我若说我是沈贵人,少不得要被人抓住错处。只能冒了是个宫女。好在这宫里没几个人认得我,公主年纪也小,怕是都没听过我这号人。”
“奴婢腿肚子到这会儿还打颤呢。那会儿在延禧宫,真怕良妃娘娘出来。若让她瞧见了……”锦绣摸摸后脖颈,总觉得凉凉的。
后宫里谁不知道良妃的厉害,明明不是最早进宫的那一个也没生儿子,偏偏替太后暂理后宫诸事,这一理就是好多年。宣妃和慧嫔都是生养了皇子的人,却没一个及得上她。
锦绣是真怕良妃,一听到这名字就从骨子里的冒冷气儿。
知薇却已放下那点忐忑,灌了口茶道:“好了别想了,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再不会有人提的。”
“万一公主或是身边哪个人说给良妃娘娘听呢?”印象里良妃是见过她家主子的。
“不会的,谁也不会惹这麻烦。公主孩子心性,也记不住我这人。她身边的人更不会自找麻烦。即便良妃真知道了也不必怕,这事儿我虽有错,但大公主也脱不了干系。宫里人人都说良妃极宠爱大公主,怎会给自己的爱女惹麻烦。”
锦绣眼一眨:“听说大公主并非良妃亲生。”
“先皇后的独女,皇后为生她拼了性命,自出生一直养在良妃处。”
“是啊,本以为良妃娘娘生了三公主后会更偏疼自己的女儿,想不到……”
“傻瓜,她自然是更偏疼三公主的。”
“可是,外头皆说……”
“外头人看不清,里头的人却清楚。良妃如此聪明,又怎会做蠢事。”说到这里知薇微微一笑,不再说这个话题。?
☆、第6章 面子
? 大公主和她的身边人都是聪明人,于是没人再提起这个事情。
四月眼看便要过完了,五月初五便是端午,照例是要在宫里举办家宴的。
这主要是太后她老人家好这一口。平日里清清静静躲在慈宁宫念佛,到了节庆日便要将后宫里的人招集到一起吃顿饭。
所谓吃顿饭当然不是像宫外平常百姓家那样的规模,这里面的讲究很大。往年都是由良妃操办的。今年她怀着身孕行动不便,皇帝便派了慧嫔过来帮忙。
至于与良妃地位相当的宣妃则是因身体不适,静心待宫里将养着了。
宫里的人多聪明,一眼就看出门道来了。皇帝这是在下棋呢,既要分了良妃的差事,又不能让她下不来台。若是派宣妃过来,两人同为妃位,这主次便不好分了。良妃虽协理六宫多年,可宣妃是有儿子的,两人可说不分伯忡。
至于慧嫔虽也有儿子,但出身不如良妃,位份也不如对方,给她个脸面帮衬良妃,可说是皆大欢喜。
锦绣平日里也偶尔出趟门,听到些什么都回来一五一十跟知薇说。知薇却懒得听这些,只看着手里那一方绣帕上的兔子问锦绣:“怎么样,是不是有点雪团的模样?”
锦绣扯嘴笑笑,知道自己这番话又是白说了。宫里头再热闹,跟她们这个地处偏僻的落月轩也是没有关系的。
她便不再多说什么,出门给知薇做晚饭去了。全然不知道在她转身的一刹那,知薇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来。
皇帝爱下棋,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次的事情也再次让她庆幸自己及早脱身,没去当这么多棋子中的一枚当真是英明。
可她这么想别人不见得也这么想。自打在延禧宫门口见了一面后,皇帝总觉得心头像堵了口气似的。知薇的那身宫女衣裙多少令他不悦,他确实不喜欢她,却也没想着苛待她。
于是知薇的大头梦就这么破灭了。离端午不到十天的时候,某天锦绣从外头回来,脸上满是抑制不住地喜悦,完全没了往日的矜持。她一溜烟小跑进了知薇的房间,直接叫嚷起来:“主子,大喜啊大喜。”
知薇正绣花呢,被她这一闹针一偏,直接扎进了手指里。于是她没好气道:“大喜什么,你一叫唤,我这手指头就大悲了。”
“奴婢该死。”
“行了,别跟我耍乐子。说吧什么事儿高兴成这样?”
“内务府要给主子拨新衣料子了。”
“上次不是给了吗?”
“上次那些多寒酸哪。主子好歹是贵人,怎能拿那样的布料来搪塞,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