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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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少倌发配了陈建章,去看亦真。
亦真休息了一会儿,已经收拾妥当出来,对少倌欠欠身:“四少,我想请辞。”
陆少倌看她脸上尚有梨话带雨,那情景相比之前的刚强样子,多了一份楚楚可怜。他心里内疚,说道:“都是我不好,管教不严,让人冒犯了姑娘。”
亦真道:“这倒也不妨,到底也没有什么损失。但我毕竟是外人,在府上叨扰数日,多为不便。陆姑娘的光景已经好转,我以后隔三五天来一次也不碍事。”
陆少倌满心不舍,正要说话,外面一段西皮流水正好唱完,满园子已经恢复了热闹,喝彩如雷。陆少倌登时觉得什么语言都不能够表达他心里的留恋。
况且,似乎什么语言也终归都留不住她。
他没有理由再留下她,只能默默的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低头收拾东西。
阳光缓缓走到西头,一缕缕光线斜下来,透过万字纹的金丝雕窗,撒金子般的渲染在门帘上。就像美好的东西被碾压成的细碎片段,想要捉住,却无从捉起。
只能任它去。
陆少倌觉得这就是他的心情。
亦真离去的身影被夕阳一点点的拉长,在一路斑驳的树影下逐渐淡去,直到化为一团虚无的影子,映在他心头上,飘飘晃晃拢起来,怎么也散不去。
他转过头去,看一眼她常住的那间小房子。那窗棂上,似乎还映着她素手行针的轮廓。然而那痕迹,亦在天色将暗中淡下去。
他知道,她这样一走,只怕以后想见面都不易了。
他突然生出一种恐惧,他只怕她在他生命中的交集也将淡去。
两人曾经有过的最近距离,不过是她撞在他身上,他看她一脸惊惧,忍不住伸手急切的一扶,她靠在他的身旁,身体带着说不尽的依恋。
他看着自己的手,那温软的感觉似乎还在,然而人却已经离去。
☆、【七】
亦真回到医馆,对在陆家发生的事情讳莫如深。
来生每日买了报纸回来,让亦真教他认字。
他已经粗粗的认出一些字。
这一日,他正拿了报纸和小灵儿絮絮叨叨的说什么打仗之事。
亦真在旁边听见,便随口问道:“是哪里要打仗。”
来生忙把报纸拿过来:“咱们和赣军宣战啦。”
亦真忙把报纸接来细看。原来这就是之前她在陆府里听到的已经筹备了一段时日的战争。只见报纸用大大的黑色标题写着:青胜于蓝,陆少倌替老帅出征。
亦真不禁蹙起眉来。她手里正捆扎着几包草药,可那绳子结却怎么也打不好。
这一晚,她做起梦来。她迷糊中只觉得有人在喊她。她努力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片浓郁的山林中。她听得有厮杀声,忙寻声过去,入目的是大片大片的血迹。她心内惊悚,潜意识里只觉得那血迹是齐五的。她忙到处跑着找,拼了命的喊他,却又觉得嗓子被腻住,竟发不出声音来。她看着地上的残肢败驱、烟火狼藉,只觉得心里如下了一场冰雹,砸得生疼。她只能仓皇的寻找,脚步像是踩了一块浮冰去就另一块浮冰,却怎么都找不到出口。
她往林子深处找去,那唤她的声音越来越近,她的心在胸膛里跳动声如擂鼓声,她不停的告诉自己,就要找到了,就要找到了,可是越接近,她却越不敢走过去,她有一种预感,她心内的秘密就要被揭破了,那样的担心究竟为谁?她益发紧张起来,心内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悲悯。可她还是抬起了脚,直奔过去,那人正倒在血泊里,她尚未看清他是谁,只觉得这人的气息熟悉极了,像是已经融合在她血肉里千百年。她轻轻的将他半扶住,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她迟疑一下,抬起手颤抖着抹净了那人脸上的血,她看得呆了起来,原来这人不是齐五,竟是陆少倌!亦真大惊,突然就醒了过来。她盯着床顶看,只觉得那梦里的场面鲜活得如同在眼前一般。
梦里的震撼绵延到梦外,她迟迟不肯再睡下去。
她不知道这个梦境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心里慌慌的,就像是秋日里农家拿着的筛子,不停地晃动着,心绪上下被甩打着,细碎的零落下来,满眼都是苍白。
她提着这样的一颗心,忙至傍晚。因即将要开战,整个都会里都是惶惶的,人们匆匆的行过,再也没有闲情逸致东逛西逛。不过黄昏时分,路上已经空了,能归巢者早归巢,谁也不敢在外面晃悠。街道上少了往日的热闹,街口那家豆腐西施早早的关了门,再听不到黄昏时分,下工的人来买豆腐时的打情骂俏,巷尾那家卖油炸糕的摊铺也早早卷了摊子回家,空气中少了昔日熟悉的香甜,让人心里着实添了不安。
可不是,战乱将至,男子怕拉了兵丁,女子怕遇到乱匪。
她看一看天色,轻轻地叹口气,便让来生关门。
来生蹦跳着去上门板。
他边上门板,边好奇的翘头瞅着外面。
看了一会,他益发觉得奇怪,便留了一块门板,走进来对亦真说:“有人在街角站着,都站了半个时辰了。”
亦真道:“可像是要来看病的光景?”
来声疑惑道:“不像是。”
亦真想了想,道:“那不理也罢。”
来生答应着,要将最后一片门板落下,那人却几步走上门来,按住门板。来生看到来人装扮,却看不清容貌。
那人压低了帽子,披着大氅。
来生忙问道:”你找谁?”
那人却推开他走进来。
他在屋里站定,顺手将帽子摘下,一张剑眉星目的面孔露出来。亦真一下子怔住了,呵,是陆少倌。她心里百转千回,分不清此时的情绪是喜是悲,是惊是讶。
昨日才刚自梦中见到浑身是血的他,如今他却这样齐整的立在身前。看着他的笑容,她神情有些恍惚,只觉得梦里梦外的人儿都这样清晰,不知怎样才算是真。
陆少倌笑道:“今日我来,是想请姑娘随我出去走走。”
亦真有些犹豫,可是一想到梦里的场景,心有余悸,便道:“你且等我一下。”
这梦太过于真实,纵然醒了过来,但余威尚在。
她披了件外衣,便随他出了门。
垂暮时分,橙红色的云霞在灰紫色天空中徐徐沉落,有一抹蔷薇色的余晖,闪烁不定的洒落在这一座老城上。
整座城蒙上了一层欲语还休的姿态,在阴暗交替中,静默着。
街巷里已几乎见不到人影。他在前面缓缓走着,她在后面慢慢跟着。
她不知他要带她上哪去,然而她也不问。
她是这座城里的老人儿了,哪条街哪条巷,无一不熟。而如今,她就这样走着,方向感在这样的意境里受到了蛊惑,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前方将要面临什么。他在她的斜前方,一言不发,缄默下嘴唇紧闭着,那嘴角紧紧的绷出一个素沉的弧度。
走了许久,他听了下来。亦真在夜幕中仔细辨认了下,识得这是本城北门,城墙下有兵丁把守。她心里有些疑惑,因为近年战乱纷然,城里向来是只开南门的,其余的老城门都俨然紧闭了数十年。
陆少倌将手抬起,那北门便吱吱呀呀缓缓打开了。门里面的空气滚滚扑面而来,带着历史的尘埃。亦真看里面黑洞洞的,月光下隐约看到一截楼梯。
陆少倌回身将手伸给她:“里面的木梯年久失修,恐怕攀登不易。”
亦真略一迟疑,想到他说的亦有道理,便将手放在他手里。陆少倌微微弯起唇角,含着如月色般浅浅的笑,牵着她缓缓的攀着那些古老的楼梯。木质的楼梯因时间久远,散发着淡淡的霉味,踩上去是吱吱呀呀的声响。在这样静的夜里,每一声都异常清晰。亦真每踩一步,那吱呀声划过心神,就像是踩着岁月长河遗落的低吟,婉转紧凑。时间像是静止住了,这世间似乎只剩下这两个人,他们携着手,一步一步的走在轮回的阶梯上。那阶梯盘旋而上,尽头隐在黑暗里,似有穿云破雾之境,不知通往哪里。
不知道转了几层楼梯,亦真看到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弯石拱门。
拱门将夜幕圈成一片宝蓝色,就如那黑色的绣布上突然描出一抹亮蓝色,有一种别出心裁的新鲜。
他们终于登到了北城楼的顶层。一旦从城墙里跨入了夜色中,亦真觉得豁然开朗。她站在城墙边,放眼望去,只觉得映入眼帘的美景让人窒息。她深吸一口气,贪恋地看着,只希望将这些美景全都记在脑中。那平日里熟悉的街巷,横横竖竖,阡陌交错。有些商家虽然关了门,但仍挂起了灯笼,点缀在郁郁葱葱的高树里,透过繁茂枝叶映出来,竟有如天空中的点点繁星在人间的倒影。空气中有平常百姓家的烟火气,裹挟着湿润的夜露气息,如波浪般一袭一袭的涌上来。
这是亦真从小熟悉的、融入的城市,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充满了别样风情。
两个人一直没有说话。亦真贪恋地看着眼前的美景,陆少倌却一直看着她。
过一会儿,陆少倌开口道:“我明日就要出征。”
亦真低头道:“我从报纸上看到。”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不知名的夜虫啾啾叫着,那声音像是催促,也像是安抚。
亦真靠在城墙边,目不暇接的看着城下的风景。
陆少倌看着她的侧影,那侧影恬静美好,他突然涌上来一抹心酸。
他禁不住走上前一步,站至她身后。微风中她的发梢被吹得有些凌乱。他抬起手来,缓缓的要去安抚它们,然而手只伸到一半距离,却又猝然收了回去。
他突然有些害怕。
他经历过战场,见识过生死,见多了逢场作戏,看惯了声色犬马,如今他却害怕起来。他觉得眼前笼罩在月光下的人儿,如被降谪的仙子一般,误入尘世,却不惹尘埃。他怕他的手一伸出去,这仙子就突然飞走了。
两个人各有心事,在城墙上站了许久。
天色已然深沉,月上中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