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第1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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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
“你以为这事情就结束了?不,到这里才是开始。”即恒一字字说,每一个字都似从齿缝中挤出,他目光里的恨意再也无法掩藏,那深深的憎恶令成盛青都不禁感到冷寒。
到之前为止,少年在讲述的过程中都刻意用人类与河鹿之名区分,可现在他的话语中已不自觉带入了“我们”,这个微妙的变化意味着从这里开始的记忆对他来说是最清晰,最无法冷静,也是最痛苦的。
因为从这里开始,就不再是自别人口中听闻的故事,而是他亲身经历的事实。
而给予他这般黑暗的童年记忆的人,正是成盛青身处的族群——“你们”。
☆、身世,逝去的荣光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千古不变的定理。
即恒并不觉得河鹿的战败有什么可以恨的,尽管他们的败绩并不让人那么甘心。可是他恨,他的族人也恨,恨胜者要对败者斩尽杀绝。
他无法理解人类为什么不愿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已经胜了,他们的愿望已经达到。河鹿被逐出了“人之卷”,从今往后再也没有资格去争夺中原大陆的所有权。他们已经可以安心地享受战利品……
可是为什么?
他无法理解人类对于领土的执着,也无法理解人类对于河鹿的恐惧,更无法理解在恐惧面前,除了退缩,还有一种本能叫做疯狂。
对于河鹿而言战败不过是一次游戏的失败,而对人类来说战败意味着失去一切优待。河鹿无法将一次战败看得比天重要,正如人类无法将一次战败看得不那么重要。
也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矛盾的根源。
可惜追根溯源是史学家的使命,在年幼的即恒眼里,人类都是一群不可理喻的疯子。落到疯子手里,他会被抽筋拔骨,生不如死。
漫长的十年逃亡生涯里无时不刻不伴随着恐惧与焦灼,河鹿受制于天上城的罪令,不得再兴杀戮,而各国的追兵却集结了最精锐的部队,誓要斩草除根。
这从始至终都是一场不公平的战争。
曾经叱咤风云的神之子,如今却遭到神的遗弃,被捆缚双手,任他们在雷鸣风雨中挣扎求生。
河鹿带给中原大陆的恐惧,究竟源自于人类,还是源自于神明?
十年。
河鹿战败后的十年里都在亡命天涯,本就元气大伤,如今更加没有喘息的机会。他们不过才是百来人的族落,几番战乱,流亡颠簸,让这个本就人数增加缓慢的族落人数锐减,到得即恒开始记事时起,举目四望不过才几十人尔。
他是战后一代最后一个出生的孩子。河鹿被“人之卷”除名的那一天,莫炎情绪失控导致了早产,然而众望所归的族长之子却让所有的族人睁大了双眼。
他……实在太像“人类”了。
若非莫炎亲生之子,墨殊甚至怀疑有人从中作恶,换掉了他的儿子。在河鹿被逐出“人之卷”的这一天,族长的妻子却生下了一个与人类无异的继承者……莫不是天意弄人,就是天意笑人!
即恒的出生并没有给绝望中的族人带来丝毫生机,反而加重了那层阴云浓雾。幸好他的母亲是无条件爱他的,他的族人也不会因为如此就将他排斥在外,他们依然会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一批战后的孩子身上。这是河鹿一族中凭借血缘而缔结的强力纽带。
然而,十年残酷的镇压在一点一点消耗他们最后的力气,无数人倒下再也没站起来。即恒看到与他同龄的孩子闭了眼睛,再也不曾睁开。
七年血战,十年逃亡。
任凭钢精铁打也难以支撑如此持续长久而愈发猛烈的剿杀之势,终于有人提出向人类归降。
他们愿意与人类结交,愿意让血脉带入异族的力量。人类只想要他们的力量而已,让人类得到便是。墨守成规的祖训在亡族之灾面前只会让他们灭亡得更快,也更彻底。
然而,被异族之血冲淡,被异族文化所同化的部族,还能称之为部族吗?
不论是哪一种形式的灭亡,河鹿都已被神明放弃。
七年血战不曾打压河鹿的血性,十年煎熬却磨平了河鹿的棱角。族内分裂为二,自此分崩离析。
没有人可以打败河鹿,打败他们的是他们自己。对神明的敬畏让他们放弃了生存的家园,对灭族的恐慌让他们斩断了最后的坚守。
最终这个曾经凭借着血缘凝聚力固若金汤的族群被一分为二,一支北上归降,一支东迁奔逃。
即恒随着父亲走上了更为艰难的亡途,尚且年幼的他还不及思考抉择是否正确,他只知道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人悄然失去了踪迹。与追兵的人数此消彼长,在河鹿分裂的那一刻就已注定这场流亡即将走到尽头。
直到东方边境,一个晨光初起时最先照耀的山谷里,河鹿与人类展开了第三次战争!
被逼到绝境的河鹿一族终于不再顾及天上城的罪令,大开杀戒。即恒第一次亲眼目睹战争,目睹血流成河,他只觉得那腥风血雨中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燃了一把火,烧得他痛苦难耐,又热血沸腾。
也许那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人类同样的心情,面对恐惧时除了退缩,还有一种力量叫做疯狂。
然而这场战争远远轮不到他参战就早早地歇止声息。一场倾天覆地的天雷轰然压落,将仅存的河鹿余孽全数灭杀。
这一次,天上城的神明不再点到为止,而是动了真格。因为他们恍然发觉,河鹿被“人之卷”除名之后,竟然失去了“人之卷”的约束,不再受制于短暂的生老病死,也不再受制于任何生命的限制。
他们真正成了中原大陆最大的威胁,乃至天上城最大的威胁。
——河鹿最终被神明所背叛。
天火灭地对中原大陆造成了难以预计的损失,一时间毁天灭地,生灵涂炭。当神明自这场残酷至极的废墟之中看到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的子嗣时,终于掩面长叹,自知罪孽已铸。
那一场天灾杀光了河鹿一族所有女子。失去传承子嗣的力量,无异于灭族。因而天上城最终下令将残存的河鹿收押在西境落英谷之中,让他们在相生相克的玉英岩中苟延残喘,虽留得一命,却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至此,这场袭卷中原大陆每一寸土地、长达近二十年之久的上古之战,就此落下帷幕。
而那支归降于人类的河鹿在一代代的异族血脉冲刷之下,逐渐被同化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他们曾经怀着相同的信念走上不同的道路,孰不知仍是殊途同归。
曾经显赫一时的“上古战神”被时代所抛弃,被神明所遗弃,以最惨烈的方式殒灭在滚滚尘埃之中,消失在洪荒长流里。
牢房之外引燃的火把发出一声清脆的爆竹声,四周静得吓人。
成盛青好半晌都没有醒觉过来,他的思绪仍然沉浸在那片残酷的腥风血雨之中,中了魔障似的久久不能挣脱。
即恒的身世实在太惊世骇俗。他早知这小鬼来历非凡,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非凡到如此地步……他甚至根本不是人类!
“你……你……”他张口结舌,瞪着即恒的双目几乎脱眶而出。
即恒用了很大的力气稳住自己的情绪,他从来没有如此清晰地回忆过那一段过往,在他意识的深处他根本不想再去回想一点一滴,每一次的碰触都是一阵抽心的痛苦。当说完最后一个字时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多少年了,他曾经在梦靥里梦到自己走入魔障、双手沾满鲜血的时候疯狂叫嚣着这一切,却万万没有想到今时今日,他竟能以一个好似旁观者的口吻,极尽平静地向一个毫不相关的人叙述。
他深深喘息着,让自己保持这份平静。然而面前这个听故事的人却比他自己还要不淡定,这让他有些烦躁:“你既然要听,我便说了,没有半句虚言。你这又是什么表情?”
成盛青闻言一怔,忙收回合不拢的下巴,目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这是真的吗?”他喃喃地问,“这……”
忽然他想到什么,神色慢慢恢复了镇定,甚至转为认真的神情盯着即恒:“我有个问题问你,你要如实告诉我!”
即恒被他突然认真的表情吓了一跳,怔怔地点了点头。
成盛青神情复杂地问:“你老实告诉我,你今年……多大了?”
“啊?”即恒愣了一愣,这回轮到他合不拢下巴,好半晌才翻过一个白眼悻悻道,“有意思吗?”
“有!”成盛青拔高声音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你叫了我这么久的‘大哥’,我怕我折寿!”
正气盎然、气势恢宏的一声质问响彻在空荡荡的牢房之内,在两侧冰冷的墙壁上反弹出微不可闻的余音。即恒凝了他半晌,吐出一句话:“神经病……”
刚骂完,他忽然噗地笑了起来。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成盛青听完以后会是这个反应……他本以为至少他会惊恐,会愤怒,会……从此不敢靠近他身边……可是没有想到,他却第一反应关心的仍然是他是他的小弟,在将他从乐津那个穷乡僻壤的牢房里带出来的时候,成盛青就对他说过:今日起你叫我一声大哥,从今往后大哥我就罩着你。
即恒忍不住心中的笑意,最初只是抿唇忍着,慢慢变成了郎朗的笑声,清晰地在牢房之中回响。
成盛青略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也不知自己为何重点会偏移到那个地方,只是如何不这样,他就无法自那可怖的真相之中抽身而出。背后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衫,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口中也满是寒意,定了定神打量着笑完以后又陷入沉默的少年。
“成盛青,你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忽地,即恒出声道。
成盛青勾了勾嘴角:“你带给我那么多乐趣,我不介意让你有趣一回。”
即恒唇边的笑意淡了下去。
“即恒,如今你身负三重大罪,陛下只怕不肯放过你。但是你放心,你是为了我才亲赴奇险,为了我才身受重伤,为了我才失手被擒,大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