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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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域沉对人身奥妙的迷醉、对各类人身的熟悉,让旦增上师震惊之余,难免会生出一点隐忧,以为宋域沉太过耽于皮相,反而会轻忽那亘古不灭的魂灵。
宋域沉一笑:“上师为何不试着让新的身体记住旧的容颜?”
旦增上师淡然答道:“是否旧容颜,佛祖自有安排。”
何况此身此颜,不过皮囊而已。
宋域沉转念又道:“或许我给上师留一个将来记认的暗号?”
他本是带着玩笑之意,但话一出口,心中便有所触动,旦增上师更是神情郑重:“如此甚好,或可一试。”
佛门有狮子吼,直击心神;道门各派,也多有制人心神的诀窍。
旦增上师坦然放开自己的心神,听由宋域沉的手掌按在自己头顶,气息侵入,冥冥之中,宋域沉的声音如在他脑中响起:“上师可记牢了,我真正的名字是宋域沉,疆域之域,沉沦之沉。”
这个名字,只有他与昭文知晓。
而第一次向他人说出这个名字时,宋域沉的心中,忽而生出无限感慨,仿佛苍凉之雾,瞬间遍布华林琼海;又仿佛亲眼见到,茫茫大海之上,数不尽的衣冠子弟,沉浮漂泊,宁可蹈海而死,不肯屈膝求生。
繁华破灭,风流散尽。
他像李默禅那些人一样,在鲜血与灰烬中生长起来的,因此,无复旧日面貌。
往日繁华风流,再不能见。
旦增上师在冬季的金刚神舞会开始后的第二天上午,含笑而逝。
萨迦寺仔细记录了旦增上师坐化时的言行举止以及周围的景象,按照旧例,本来是要在三日之后便开始寻找旦增上师的转世去向的,不过旦增上师留下了遗言,三年之后,才去寻找他的转世。
宋域沉默然看着旦增上师就在他面前阖上双目,微笑渐渐凝固在苍老的面孔上,欣然自得,轻松自在,仿佛只不过是脱去一件旧衣,踏入浴池而已。
无尽道人羽化时的情形,倏忽间如在眼前,与此刻的情形,竟然极为相似。
逝者已矣,生者方来。
他长吁了一口气,拂衣而起。
?
☆、卷十一:桐花万里丹山路(四)
? 一年之约到期之时,东海那边,送来了消息:韦圆苑已经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按照原来的约定,起名“完普”,这是将来相认的一个证据。
宋域沉启程返回江东。他和金城之,都是这个男孩的身份的见证者。信使说一直停留在南荒的方梅山也正在赶往江东。
他们会在度宗与全皇后的秘密陵寝之前,确认这个男孩的身份。
这个男孩,对外宣称是恭帝在大都时宠幸的侍女所生,名为赵定,后来被称为“定王”,东海挟天子以令诸侯,凭借定王的身份与李默禅的雷霆手段,降伏了各路义兵的首领人物,由是很快整合了江南群雄,内讧乱象,大大减少,看看将要被扑灭的野火,倏忽间又成滔天之势,蒙古王廷的进剿,随之受挫,精兵强将,陷于泥沼,进退两难。
江南历来为财赋重地,蒙古东征东瀛,无论军费、水师还是战船,都仰赖于江南。江南既乱,大都又因真金太子病逝而争斗不休,内外交困,东征之事,不了了之。横川和尚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心满意足地衣锦还乡,打定主意要继续游说各路诸侯不惜重金与宝刀来支持江南的各路义兵。
蒙古王廷经过一年多的争斗,最终真金太子之子铁穆耳被立为皇太孙,尘埃落定之后,蒙古王廷调集原本将要用于东征的重兵,围剿江南各路义兵,又派军队出征南荒各国,拓土之外,兼断宋人遗民的后路。
东海以南荒为后营,岂能袖手旁观?东海弟子,分赴各地,隐身幕后,相助南荒各国抵抗南征的蒙古军队,以及在战事不利之际,护卫各国王族成功逃亡,留待他日东山再起。
这些日子里,宋域沉一直住在普陀山,亲自训练仙寿观送来的那十二名资质各异的少年——教导过无尽观那边的八十一名孩童之后,他颇有些心得,正好在这十二名少年身上,验证一番。
闲时则陪在昭文身边,逗弄一下幼弟阿钧,甚是逍遥自在,外界的纷乱战火,视若未见,听若未闻。
信德大师对于宋域沉的吐蕃之行,略有所知,闲谈之际,旁敲侧击地说道,有穷此举,未免有掩耳盗铃的嫌疑,须知如此乱世,如斯杀孽,他亦有份参与;若是心中委实不安,不如多请高僧大德,诵念经文,超渡亡魂。
宋域沉听了这话,只似笑非笑地答道:佛家有怒目金刚,以杀戮证慈悲心;有目连救母,以杀戮证孝顺心;信德大师居然见不得杀生,一味讲慈悲,这可不是佛家正理。再说了,上天虽有好生之德,然而春种秋收,夏长冬藏,草木荣枯,一如人间生死,王朝兴衰;有死方有生,有生便有死,此乃自然之道,信德大师虽非道门中人,也应有所耳闻才对。
信德大师长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以不在意一人一姓之生死。然而佛祖连蝼蚁也愿意爱惜,更何况人命?”
故而凡俗小民,更愿意向佛祖、向观音祈求这乱世之中的庇佑。
一如乘时而起的帝王将相,更愿意向修习帝王术、精晓黄老兵法、视天下如棋局的道门,寻求帮助。
他们对视片刻,信德大师嗬嗬而笑,宋域沉嘴角微挑。
道不同,不相为谋。
不过这并不妨碍信德大师时常来找宋域沉,唇枪舌剑,明讽暗谕,你来我往,乐此不疲。
那十二个有幸被宋域沉亲自训练的少年,短短半年时间,便有脱胎换骨之像,观音道院的护寺武僧连败三阵之后,信德大师立刻送了十二个资质颇佳的小沙弥过来,笑咪咪地道请有穷多多指教;而东海那边,几乎同时也送来了十二名精选出来的孤儿,拜托宋域沉管教。
金城之十分惊讶:“怎么都喜欢将人送到你这儿来?”
看着那些对宋域沉一脸崇敬的少年,金城之很有危机感,觉得自己的地位大受威胁——这些少年,都是宋域沉亲自教导,可与宣州那些粗放粗养的孩童大不相同。
宋域沉皱着眉头,默不作答。
他的确很乐意教导这些少年。不同的体质,不同的性情,不同的面貌,相似的经历,不确定的命运;眼看着这些少年,在自己手中日渐强大,的确是很有成就感的一大乐事。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乐意接纳这些被强行塞到他手里的新人。
然而看看安然闲居的昭文与阿钧,宋域沉还是收下了这两批新人。
凡事有得必有失。天道既然如此,他还是顺势而为的好。
这期间,乌朗赛音图病逝,那格尔继任宣州将军,隶属于同古拉噶的那个百人队及其家眷,遵照乌朗赛音图临终前的话,划归无尽观,由无尽观周围的四个村落供养。
这是乌朗赛音图分给宋域沉与阿钧的产业。
昭文闻讯之后,抱着阿钧,久久不语。
她无法理清自己那复杂难言的心绪,只有与宋域沉一样沉默以对。
乌朗寒音图病逝的消息,让同古拉噶茫然失措了好半天,不过很快便安定下来,开始计划轮班之事——昭文身边,与无尽观那边,都需要有人看护,他得尽快安排妥当。
宋域沉冷眼旁观,觉得同古拉噶与鹰奴还真有几分相像,总是需要一个主人来让他效忠,或者说,来让他陪伴看护。
如此简单明了,简直让宋域沉有几分感慨妒忌了。
在普陀山呆了一年之久,外面的局势,渐渐平稳,各地义兵退居山林,各地驻军也退守州县,各自休养生息;南荒的绞杀,也渐渐成了僵持之势。
宋域沉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放心地离开普陀山了。
那三十六名少年,他选了十二人同行,不偏不倚,每家四人。
临别之夜,昭文倒也罢了,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与宋域沉的聚少离多,倒是年幼的阿钧,突然醒来,睁大了眼,一声不吭地看着宋域沉。
宋域沉屈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弹,阿钧吃痛,皱着眉头,扁了扁嘴,却也不哭不闹,只一味睁了眼看着。昭文不免嗔怪了几句。
宋域沉哑然失笑,起身离去时,心中暖意融融。
他总是想要去踏遍万水千山,但又总是希望,身后有这样一个所在。
这一次游历,宋域沉首先选择了此前不曾踏足的中原。登上华山绝顶,四望空阔,云海翻腾,凭空凌风,下临绝壁深谷,稍稍低头一望,金城之便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强自支撑着不肯露了怯意。跟着宋域沉出行的那些少年,一个个忍着笑意低下头去或者是扭过脸去,宋域沉和鹰奴哈哈大笑,金城之恼怒地道:“我只不过是敬畏天地之威,有何不可?有何可笑?”
登临松桧峰,踏上那条悬在半空巨岩之上的栈道,去探访岩下全真派道士贺志真曾经在此苦修的石室,推敲这贺道士如何在上不可上、下不可下的巨岩之上留下“全真岩”三个红漆大字。山风浩浩,除了脚底,四面凌空,略一摇晃,便会被山风吹下绝壁,宋域沉安然行来,恰如闲庭信步,只觉心中痛快之极,仿佛多年宿愿,一朝得偿。
在玉泉道院之中,宋域沉留意到了一个在柴房打杂的小道僮,金城之几乎在同时也注意到了那个小道僮,低声笑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深山之中,常见明珠。古人诚不欺我。”
他随在宋域沉身边多日,于家传的辨气之术外,又粗粗通晓了辨识根骨之法,因此一见之下,便发觉这小道僮形似粗野笨拙,实则坚刚凝定,一如华山那亘古不移的石峰,默然隐藏于泥土之下。
不过金城之还是有些疑问:“你现在就打算收徒弟了?”
无论是宣州那些孩童,还是那些在普陀山接受训练的少年,都没有正式拜师。然而这个小道僮很不一样。
宋域沉微笑:“我忽然觉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确是人生一大乐事。”
金城之不太相信这番话,他总觉得,宋域沉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