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天涯-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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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来从没意识到这一点。当她的头一动,我马上把书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她又把打字机打得“啪啪”的响,我想到这声音妨碍了我看书,正可以作了一个生气的理由,心中象捞着一根稻草正想生气,她却又停了。我准备着只等响声一起,就毫不迟疑马上发作。一口气停在喉咙里随时准备冲出来,等了半天却没有动静,心里恨得痒痒的。我鼓着气,想象着自己是关在铁栏中的一只狮子,四面奔突也冲不出这拘禁的樊笼,只好伏在那里,竖起头上的鬃毛,发出低沉的吼声,眼睛四面搜寻,肌肉紧张着做好了不易察觉的进攻姿态,一旦发现目标就奋力扑了上去。
快睡觉的时候来了一个找思文的电话,她通话后忽然转换了话题问对方注册了没有,又提到明天是最后一天了。我知道她这是给我一个侧面的提醒,启发着我主动去问她这件事。我心里赌气地想,你想要我去注册我偏不去又怎么样?又一想这是跟谁赌气呢,不是跟钱赌气吗?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别无选择。想清楚这一点我决定妥协了。明天注册还得她陪了我去,我怕搞不清程序又怕听不明白别人的意思。这样想着心里又有了那种豁出去以后视死如归的慷慨,不管她对这样一个低能的丈夫有什么想法,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没有关系。我想象中浮现出一个古雅的瓷瓶,上面那暗红色花纹的立体感真真切切,往墙上一碰,就粉碎了落在地上。我耳边似乎听到了那一声清脆的响声,嘴角便也浮了一丝刻毒而残忍的微笑。
我想着怎么开口。我感到了内心那种顽强的抵抗。我记起有一年春天到河边去游泳,河水很凉,我在岸边犹豫了很久,先用脚去水里探了探水温,又掬了几捧擦在胸前微微瑟缩着,并没有去下最后的决心,不知怎么一来便一跃入水。在水中马上就获得了那种安全感,意识到水中并没有那么可怕,先前的犹豫简直毫无必要毫无意义。这样想着就知道了自己现在的内心挣扎也毫无意义。下了决心我心里轻松起来,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问:“你今天注册人多不多?”她侧过脸来说:“要排队,明天人就少了。”她并不象我期待的那样把话题转到我身上来。我知道她在心里已经暗暗设计好了,哪怕我给自己铺下了一级台阶,她也不接续着,要我自己一直铺下去。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它妈的”,又问:“那我呢?”我顿顿看她仍不接口,马上又说下去,“那我明天下午去可以不?”她说:“下午人更少办得快。”我启发着说:“办手续麻烦不?”说着我心里想,你还装傻我就硬着头皮自己去了。她说:“还是我带你去吧,怕你说不清楚。”我说:“好好,你带我去。”我把“带”字咬得很重,她笑了说:“又咬文嚼字了,陪你去,陪你去不行吗?睡吧”。
睡下去的时候她在毯子那边伸过手来轻轻拉了我胳膊一下,示意我主动靠近她。我心里忽然有了一种报复的快意,心想,也轮到我来装傻了,想不到这么快我就有了机会。我熄了灯就侧过身,背对了她一声不吭。她的手在我肩上轻轻触摸了一下,犹豫着又缩回去了。我心里好笑着想,你自己再铺两级台阶我再接续下去,等了好久却再不见动静。我又有点于心不忍,轻轻哼哼几声又咳嗽几声,等她来问“睡着没有感冒没有”,她却也一声不吭,看她倔着我也就算了。
我睡了好久总也睡不着,身上却渐渐潮起了一种欲望,这种欲望近来变得有些陌生,今天却出其不意地袭来。我想置之不理仍闭了眼去睡,心里却象有轻柔的波涛一波一波拍着似的痒痒。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咳嗽几声,又叫了一声“思文”,没有反应。我想她是睡着了,于是把身体往床边挪挪离她远点,一只手往身下轻轻移动,头脑里也随着生出一些难以告人的幻象(以下略去200字)……。
思文说:“有个wife在身边你还这样!”我想不到思文也明白这种男人的秘密,惭愧得无地自容,含糊地哼出几声说:“瞌睡了瞌睡了。”思文听着我话语中的恳求,也不再深究,只是说:“下次可再别这样!”我蜷缩着不动,夸张着呼吸声假装睡着。
十三
这么着我也算个留学生了。联谊会主席老宋拿着驻渥太华的中国大使馆寄来的调查表格要我登记,我还不好意思,心里觉着别扭。看他也并没有嘲笑的意思,就在写着我名字的那一行把自己的情况写了。从“留学生”这个词儿想到别人,总还有几分神秘几分崇高,想到自己却只是几分滑稽几分荒谬。我正经也是个留学生了,这真太可笑了。我在自己脸上抓摸了几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对看镜子照了自己的脸,嘴里喃喃着:“留学生,留学生了。”心里直想笑。
我从此在一种沉重的心理压力下度日。英语太差,又没有感情上的投入,度日如年地活在这天地之间。我尽量少选课,但至少要选两门。(以下略去600字……)
历史分析方法这门课混在众人中间还能够暂时地逃避,社会发展史这课可真要了我的命了。学生只有我一个人,威尔逊教授就隔着桌子给我上课,有时在黑板上画画写写。每当他讲着笑了起来,我并没听懂也傻子似的跟着笑,点头,表示对他的笑有所理解。我觉得自己是个不成材的演员。这个美国来的教授是个非常和善的老头,对我蹩脚的英语也表示了理解。每星期两次我经历着心灵的煎熬,每上完一次课我都如释重负,想到下一次课还要隔几天,心里就充溢着一种巨大的幸福,我可以暂时地逃避了。每次去上课我想起教授有了我这样一个学生,在心里无可奈何地叹气,就有了赴刑场的感觉。征得了他的同意我用小录音机把讲课内容录下来,拿回去要思文翻译了给我听。这样我在思文面前也做不出有志气的样子。我隐约地感到了一种现实原则在我们夫妻之间也同样在起作用,一个男人,他不能征服世界,就不可能征服女人。我不愿承认它想反抗想挣扎,却又觉得那将是徒劳无益。我心里感激着她,但却羞于将这种感情表露出来。而且,这种感激并不掺揉着爱的体验。
这期间有一个发现使我心里小小地快乐了一阵子。那天上完历史分析方法的课,我去厕所坐在那里看见三面隔板都写满了污言秽语,还有一些不堪的画。以前我总是撒了尿就走了,没有注意到这些。发现了这一点我心里想着,干吗要把自己看得低人一等,那些白人学生一个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然其实也不过如此,这就是他们的杰作。这样想着我似乎恢复了一点自信。我把那些句子都仔细读了,在心里翻译成中文,明白了天下的人原来都是一般心思。突然发现了几个中文字“五号雅座”我就笑了。走了出来我只记得了一句:“感谢上帝,发明了爱滋病,杀死同性恋者。”以后我看见他们,心里自卑起来,就想起那些话那些画都是出自他们的手笔。
这种令人沮丧的生活持续着,我心里充满了悲哀和凄凉。有几次我半夜里睡不着,蹑手蹑脚摸索着下了床在楼下的公用客厅里呆坐。周围一片浓黑一片寂静,黑暗中象有什么东西沉沉的压下来。我想象着自己是困在一口很深的枯井里,四周都是黑暗,洋溢着潮湿的瘴气,不时闪现出厉鬼狰狞的面孔,不时又传来一两声似人似鬼的嘻嘻之声,又似有什么人在一个隐秘的角落轻轻诉说轻轻叹息,使我毛骨悚然遍体冰凉。我抬起头,穿越那浓厚沉重的黑暗,望见了枯井顶上小小的一方光亮。那是天空是解救之所在是我的一线希望。我悲切地跪在湿润的枯井深处,向着天空徒然地伸出双手,天空中那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却忽略了这黑洞洞的深处,目光木然地从这井口边扫过。我从想象中惊醒过来果真遍体冰凉。我抚着自己的胳膊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想着,这就是世界的一个遥远的渺小的角落,这就是无尽时间之流的某一个瞬间,这就是在这个角落这个瞬间呼吸着的我。
十四
我们住的地方也许就是所谓的贫民窟了。(以下略去1700字……)
过了几天在一个周末的中午,那两个警察又来了。我正在厨房做饭,他们自己推了门进来问:“Does Lin Siwen live here?”我拍拍自己的胸说:“My wife,mywife!”警察诡秘地一笑,指指门外。我跟他们说不清楚,把电炉拧关了说:“Mywife is upstairs!”警察象是吃了一惊,交换一个眼色,我用英文的调儿喊着“思文,思文”跑上楼去。思文跑出来,警察也跟上楼来。思文跟他们谈了一阵,才明白有人shoplifting被逮住了,自称是林思文,住在这里。思文冲到楼下隔了玻璃车窗看见警车后面坐着的是赵洁。警察问她可认识这个人,我在一边悄声要思文说“不认识”,思文不理我,马上告诉警察说认识这个人,是纽芬兰大学的学生。警察把赵洁放出来,赵洁说要解手了,拉着思文的手上楼去,说了好一会又下来。思文下楼时慢一步,告诉我赵洁已经哭着给她道歉了。赵洁装着不懂英文,警察问什么她都摇头。警察要带她去警察局,请思文去做翻译。赵洁恳求她不要跟去,我也拉拉她的衣袖要她别去。思文等赵洁进了警车,把我的手甩开说:“干什么呢!以为做了好人她会惦你的恩吧。一个人再没有用至少也得能保了自己!”钻进了车子。到了晚上思文才回来。她告诉我,赵洁在商店偷了一支口红一瓶洗发香波,被老板发现,问她三次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记付钱了,她都否认,只好打电话叫了警察。在警察局她不肯说自己的姓名住址,最后告诉她不说就要在警察局过夜了,她才说了。为了这八块钱的东西,赵洁还要在两个星期后上法庭,警察已经请了自己去做翻译。
吃了晚饭思文兴奋着开始打电话。我说:“你答应了赵洁保密的,放她一马算了。”她说:“她偷东西冒我的名我还替她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