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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民工-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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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总得先让老子,老子不能辛苦一辈子连个地下安身的地方都没有。木匠可是叫人为难,下河口能做木匠活的都出去了,整个歇马山庄细想起来也不会有谁。三黄叔一支烟吸到根,灭了,又点燃一支。在这个时候,鞠广大只有靠三黄叔想法子。好久,日头都急了,都从墙头东边升出来,三黄叔才说话。

“人倒是有一个。”

“谁?”

“郭长义。”

鞠广大被火苗点亮似的,“对呀,长义今年不是没出去吗?!”

说到这里,鞠广大忽然想起,自从进家,郭长义就没来过。他的老婆死了,无论如何,他是应该来帮忙来看看的。三黄叔把一支烟抽到根,灭了,对鞠广大说:“不能找他。”

“为什么?”

三黄叔脸上闪过一道阴影,但很快,他又驱逐了它。“没……没什么,他老婆病了,俺怕……”

郭长义是鞠广大的酒友,是下河口鞠广大最最信赖的人。和鞠广大一样,他也是一个没根没底却又格外要强的庄稼人,多年来,他暗地里支持着鞠广大供孩子念书,鞠广大从不知道。鞠福生落榜那年,从不串门的郭长义拎两瓶酒来到鞠家,炕头一坐,说,兄弟,我就服你的倔劲,不服输,你是条汉子。经他一说,压抑多年的鞠广大感动得泪流满面。他让老婆下灶做了一桌子菜,两人喝了整整一个下午。从那以后,每逢年节,他们都要凑在一起。可是,郭长义只到鞠广大家去过一次,后来的年节,鞠广大怎么往家叫郭长义就是不来。他说,俺不去。鞠广大说,为什么?郭长义苦笑着说,俺不想照镜子一样照见自个儿苦命,看你老婆那么懂事,俺受不了。郭长义女人是那种又馋又懒又会骂人的女人,在村里算是一个人物。了解到郭长义像自己一样倔犟,鞠广大便主动拎酒到郭长义家喝。他老婆不给做菜,他们就嚼着盐黄豆和炒花生米。他们在一起喝,并不说太多的话,儿子的事和老婆的事分别是他们的心病,他们不能互相揭疼,他们只有默默喝酒,似乎只要喝,彼此的体谅便全有了。去年秋天,郭长义的老婆夜里出门,一不小心掉进菜窖摔成瘫痪,郭长义在家伺候,再也出不去了,正月里在酒桌上,郭长义喝醉,愣是没忍住眼泪,说这日子可怎么过……

鞠广大寻思片刻,说:“没关系,我亲自去找!”

“不,不。”这时,三黄叔的语气突然硬朗起来,好像生怕找了郭长义。“还是叫王二木匠出马吧,他岁数大,干不动活,就让他放放线,力气活大伙搓搓干。”

鞠广大不明白三黄叔为什么会这样,但他没有更多地阻拦。王木匠王二爷是三黄叔亲自赶车请来的,王二爷七十六岁,一窝木匠儿子都在外边做民工,只剩他和老伴儿留在家里。他腰板佝偻,手脚颤颤巍巍,见三黄叔亲自出马,还是答应下来。

有了做棺材的拉锯声、刨木声,白事才像白事的样子。这几年提倡殡葬改革,死人火化,在火葬场买现成骨灰盒,死了人的人家怎么张罗都冷冷清清;一改革又不让请吹鼓手,没有鼓乐声再没有拉锯声。真叫活着的人替死了的人难过,来到世间走一遭,说走,就这么悄没声息地走了,这算什么事呢。鞠广大还算有本事,他请来了木匠。当鞠家门前响起第一声锯木头的声音,整个大院都焕发了生机,帮忙人脚步的抬起落下,手势的伸出缩回,一下子全有了节奏。

新的一天,鞠广大家再次热闹起来。三黄叔给帮忙的人做了明确分工,女人针线活好的,到炕上做寿衣孝衣和孝帽;刀口好的又手头快的,到灶上忙厨;男人懂一点木匠路数的,给王二爷打下手;笨手笨脚的,就跑跑腿张罗点借盆借碗的事。三黄叔还为每一个行当选了头头,其实这

民 工(19)

些头头在日积月累的红白喜事中已经法定,他们是那些能干又有号召力的人,用山庄的话讲,手一分嘴一分。三黄叔将他们发掘出来,组成他每一次短短几天的领导核心,类似战场上的临时指挥部。三黄叔使用权力一点不比指挥官手软,哪一个环节漏了步,他要厉声厉色,“还能不能干!”他那口气,好像一旦罢免,可是不得了的事。于是,他的下属每过半小时,就找三黄叔汇报一次,“三黄叔,寿衣就剩上袖了”,“三黄叔,桌子已经借好了”,三黄叔有了临时的班子,就不再像昨天那么忙了,他只坐定在院子东侧的木椅上,手伸在衣兜里,将鞠广大的钱握在掌心。鞠广大的钱到了他手里,就变成了他的钱,项项支出都得找他,事情做到这个火候,三黄叔的心情,便如一叶扁舟飘在水中,轻盈又自在。

新的一天,鞠广大不比三黄叔那么轻松,但似乎也不像前一天那样沉重,肚子疼的事,刘大头老婆伤人的话,手在钱箱里摸索时的疼,都仿佛一些散放在柜子里的衣服,被夜这个偌大的包袱裹走了,裹得无影无踪。鞠广大坐在灵棚旁边的椅子上——这是新的一天到来之后,三黄叔特意给他安排的座位。这一天,他要在这里接待歇马山庄沾亲带故前来吊唁的人们。鞠广大父母早亡,两个姐姐闹饥荒时被父亲嫁到黑龙江,一去多年没有联系;老婆柳金香娘家在吉林榆树,母亲年前去世,剩下父亲半身瘫痪在弟弟家饱食终日,沾亲的自然不多。带故的倒是要有一些,他们是看着鞠广大长大的山庄里的长辈,他们是出外那些民工们的爹和妈,如果不是大操大办,他们前来帮忙的媳妇就代表了他们。大操大办使他们全体出动,他们其实是极不愿意被代表的,可是没有酒席终归有失长辈人的身份。因为辈分,他们进门既不用上香也不用烧纸,他们径直来到鞠广大身边,他们颤颤巍巍地与鞠广大握手,细眯眼睛打量鞠广大,像打量他们的儿子一样,目光慈祥、温暖,还有一些疼爱。民工举胜子的爷爷,张民子的老妈,福兴子的老爹,他们一个一个的来,他们又一个个被鞠广大送到早已备好的座位上。应该承认,要大操大办,为的就是这一刻,可是,由于不断地站起坐下,由于长时间地笼罩在多年少有的温暖中,有一阵,鞠广大有些迷离了,他走进了一个幻觉的世界,眼前的世界在一片繁忙中变成了一个建筑工地,在这个工地上,他鞠广大再也不是民工,而是管着民工的工长,是欧亮,是管着欧亮的工头,是管着工头的甲方老板。鞠广大由民工晋升为老板,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在那个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他的一层层下属机构,他将一个工程承包给了三黄叔,三黄叔又将工程分细承包给工长,民工们便各负其责各把一方。与工地不同的是,作为工地的权力中心,他没有像甲方老板那样,一经把工程包出去,便很少露面,他鞠广大才不是那种人,他要一直坐镇坚守工地,与民工们同呼吸共命运;与工地不同的还有,这里的民工男少女多,这里还实行尊老爱幼政策,老人和小孩子一律在一旁静坐旁观……鞠广大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那笑容是真实的、深刻的,弥漫了脸腮和颧骨,他的小眼睛里终于嵌进了一粒葡萄仁,那葡萄仁是灵动的、活泛的,携带了少有的尊严和威风。

太阳升起之后,鞠福生被举胜子家的从院子里搀出来。她给他戴了刚做好的孝帽,穿了十二尺白布缝制的孝衣,然后带鞠福生到西坡山神庙为母亲报到。如果有吹鼓手,有成排结队的亲人,这该是个隆重又壮观的场面,喇叭声声声断断,穿孝衣的队伍走走跪跪……殡葬改革将隆重变成简约,给亡灵报到的路,便成了寂寞的路,鞠福生和举胜子家的一路上耳朵里只有沙踏沙踏的脚步声。

鞠福生离举胜子家的很近,举胜子家的将一只手扶在鞠福生的胳膊上,每走一步,韭菜和草灰混合的喘息的气流都要流到鞠福生的脸上。三黄叔将领鞠福生去山神庙的事交给举胜子家的,许是因为举胜子家的是鞠家的邻居,与鞠家一墙之隔。多年来的比邻而居,鞠福生对这个女人确不陌生,他常能在上学和放学的时候看到她在院里忙活的身影。但长这么大,鞠福生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挨近母亲之外的别的女人走路,这使他有种别样的感觉,类似那种被母亲亲了的感觉。其实自从上初中那年,母亲最后一次亲他,就再也没有亲过他。那是他刚上初中的第一天,那一天他放学回来,刚走进下河口的路口,就看见母亲在菜地边上冲他望。当他进了家里推门进了西屋,母亲竟风也似的刮了进来。母亲进来,从后边扳过他的脸,狠狠地就是一顿亲吻。母亲边亲边说,心肝,你从坡上下来,可真像个大学生,真像!妈就知道你不会错。鞠福生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当时的笑容,母亲的笑容灿烂极了,是那种菊花盛开般的灿烂。可是,一个月后,一个星期天,他头痛学不进去,将自己关进西

民 工(20)

屋,用废纸叠恐龙、叠机器人叠了一炕,母亲推开门,看到堆满半边炕席的纸制品,发现地雷炸弹似的倒退一步,眼睛里顿时闪出骇人的恐惧。从那以后,从来不逼儿子学习的母亲,动辄就站在堂屋与西屋之间的门缝里,小心翼翼说:可得好好学,不好好学你对得起谁,你爹他容易吗?从那儿以后,母亲再也没有想亲近他的表示,她开始像父亲那样疏远他,与他保持距离,很少进他的房间,吃饭时饭菜拾掇到桌子上,也不看他。但是鞠福生能够看出,母亲的疏远与父亲的疏远不同。父亲的疏远是山里男人天性的心粗,是山庄男人在儿子面前故意摆出的尊严,而母亲却在疏远中隐含了担忧,鞠福生常能在偶尔转头的什么时候,看见母亲从玻璃窗外面或门缝里溜进的目光。那目光扁扁的,幽幽的,散发着一股驱之不散的郁闷之气。鞠福生的贪玩吓回了母亲的亲近,母亲的担忧反让鞠福生心里有了负担,到后来,即使母亲不躲,他也要有意躲开母亲;再后来,鞠福生打碎了一家人的希望,他和母亲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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