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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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体温便变成了他心里的疼。当心里的疼和脸上的疼都随夜风而去时,鞠福生清醒了眼下的路——即使和父亲一样,必须做民工,也绝不和父亲去一个工地。为了躲避父亲,开春之后,在歇马山庄民工大队伍都开向鞍山那天,鞠福生一个人偷偷顺后山小路来到火车站,搭上开往滨城的火车。可是,就是把鞠福生打昏一次浇醒再打一次,他也想像不到,同是那一天,他的父亲,为了躲避他,也搭上了这辆火车。当他们经招工广告的指引,先后来到位于滨城城南的金盛家园,两个人竟仿佛在荒野上发现又一个自己似的,全傻在那里。
说起来,父与子这么亲近地挨着,近年来,在鞠福生的生活中,还是很少有过。鞠福生刚坐下那阵,父亲的身子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他闻到了父亲身上汗酸混杂的气味,这让鞠福生心里有种难以说清的复杂的感觉。那感觉如同高考落榜那晚父亲抱他又打他一样,让他温暖,又让他陌生。其实,这种感觉,在后来的日子里还有一次,那是没有暂居证逛街,被抓去修下水道那次。在炎热的日光下,他大头朝下趴着,用手去扒粪便里的机关,扒通之后,他坐起来,大口喘气,这时,鞠福生发现,父亲就站在他的对面。父亲显然不知道他能突然坐起,目光里毫无遮拦地袒露着怜惜和心疼。当他们目光相对,父亲立时收回怜爱,愤怒起来,父亲上前抓住他的脖领,来回推搡,之后,扔下一个暂居证,转身走掉了。那一时刻,他的心复杂极了,爱、恨、亲切、陌生,不一而足。父亲走后,他一直追忆着父亲的目光,就像他多年来一直追忆那个晚上父亲将他搂到怀里的感觉一样。追忆使他陶醉,追忆又使他感到不真实,他常常忆着忆着,就产生了怀疑,那样的事情发生过吗?那样的目光当真有过吗?
现在,他闻到了父亲身上的气味,父亲的气味可以照亮他的追忆,父亲的气味可以使追忆不再是追忆,而是近在眼前的现实,父亲的气味一下
民 工(11)
子就洞穿了一条道路,让他顺路前行,感到温暖而又陌生。
火车由向西一点点转向北了,火车只要向北,就是告别了城市,告别了郊区,告别了开发区和旅游度假区,驶入一片田野当中。鞠广大的眼睛里满满当当全是绿,绿的苞米绿的大豆绿的野草和蔬菜。在外边当民工,很少见到这大片的绿,春天出来时还没有播种,冬天回来又遍野荒凉,工地上的大半年,除了砖瓦石块就是水泥钢筋,偶尔在路边见到绿树和草坪,都要长时间看着它们,用目光抚摸它们。它们让民工想家,它们又抚慰着民工的想家。有一年夏天,要在一个小区的绿地上建一个凉亭,鞠广大来到后,工具一扔就躺倒到草地上,把旁边人吓得呜哇乱叫,以为他得了脑溢血之类。当鞠广大像牲口啃草一样用嘴贴住地面往下啃草时,旁边两个小工一下子就泪眼婆娑了。
看着窗外的田野,鞠广大不安起来,他特别想捅捅儿子,叫他也往外看,多么好的景色!这是他这一程中第一次萌生主动和儿子交流的愿望,也是半年多来第一次萌生的愿望。他转过头,看了看儿子。儿子依然低着头,灰蒙蒙的头发东一撮西一撮,受虐待的草似的;儿子的脖子也铁黑铁黑,像从烟道才钻出来,身上的圆领尼龙衫几乎和脖子一个颜色。儿子的颈窝很深,脖筋一条一条突在外边。这时,看见儿子脖子上绷紧的青筋,一种异样的东西突然袭上鞠广大的心头。这东西其实一直就在他心窝的某个部位,这东西在儿子落榜那晚,显露了最真实的模样——满街满野也找不到儿子的影子,他吓得浑身的骨头架都快散了,后来在草丛里发现他,抱住他是最本能的反应。那晚之后,在许多时候,比如儿子在烈日下干活,或者大声吼歌,或者伙同一帮小青年一起抢饭,他都有意不去看他,不去发现他、挖掘他,他其实藏得一点都不深,他无需挖掘,只是他躲避障碍物一样绕着他。有时,鞠广大甚至很难说清,不愿意儿子成为自己的影子,是不是这种东西在暗中作怪?
鞠广大看着儿子,不设防地被心里那个潜藏的东西逮住了,那个东西细弱、柔软,但它逮住了他,它千丝万缕,有如大树的根须一样,在他的体内延伸、抖动,让他隐隐作痛……那个东西让鞠广大一下子敏感起来。鞠广大慢慢抬起头,朝车厢后边看去,朝正把着食品车打瞌睡的乘务员喊:过来——因为五块钱已在手中握了一段路程,它在乘务员手中展开来时,散发着丝丝水汽。鞠广大指着盒饭,说,“来一盒。”鞠广大坐这趟车走过几十回,还从没买过盒饭。以往就自己,怎么说都好对付,以往上车前胃里总还有点东西。乘务员把一个挤压得有些扁了的饭盒送到鞠广大面前。鞠广大看了看,推给儿子,说,“吃饭。”听见父亲说话,鞠福生抬起头,他的眼睛已经肿得厉害,像脱核的葡萄皮。他没有直视父亲,他只是把饭盒又推了回去,用低哑的声音说,“你吃。”鞠广大看看饭盒,有些急,把饭盒又推过去,“叫你吃你就吃。”鞠福生吞了口口水,神经质地眨了眨眼睛,摇摇头。父亲没吃,他哪里肯吃呢。这一次,鞠广大不是急,而是恼了,鞠广大恼的不是鞠福生,而是自己,儿子再不懂事,也不至于眼看父亲挨饿自己吃,他凭什么就只买一盒?事态是在一瞬间就呈现出它险恶的面貌的,鞠广大把饭盒捏到手中,想都没想,猛地就朝窗外扔去,由速度生成的风将饭盒嗖一声吹走,随之,米饭饭粒天女散花似的飘向远天。
车厢周围的人被眼前这两个人搞蒙了,不知道他们治的是哪一股气,人们与其说是不解这一对父子,莫不如说是心疼那一盒饭,一个穿着花褂的女人“啧啧啧”咂着嘴,那是五块钱啊,多少人因为不舍得花五块钱而将饥饿坚持到天黑!然而,这时的鞠广大和鞠福生,相反安定下来,平稳下来,鞠福生的眼睛再也不眨巴了。鞠广大长吁一口气之后,将目光再一次转到窗外。许多时候,好事做得不合时机不如不做,反而把事情搞坏。现在,鞠广大识时务地将饭盒扔了出去,心口反倒舒畅了。
四火车到达歇马山庄,已经是下午七点十分。夏日天长,日头还在西天上吊着,一团火似的。小站上下车的人稀稀寥寥,加到一起,也就七八个人的样子。歇马山庄,其实是一个村,一个过去的生产大队,下边有五六个庄子,散落在七沟八谷中间,一如中国乡村所有村庄那样,在凹凸中散聚着一些人家。鞠广大家住在歇马山庄西部,叫下河口,离车站隔着两里地的路。下车之后,鞠广大感到腿一阵发轻发飘,好像不是长在自己身上。这是每一次坐火车下车时都要经历的情景。民工们习惯了站,冷不丁坐下来,又是那么长时间不动,肢体就难免分开家来。但同是分家,进城和回乡又不一样。从乡下坐车到了城里,一下子走上柏油路,腿脚发飘发轻,人有一种往上弹的感觉,好像路不喜欢你,总是被路
民 工(12)
弹回来,向上升;而从城里回乡下,一下子走上乡下土路,腿脚发轻发飘,人却有种往下坠的感觉,好像路为了欢迎你,紧紧抓住你的腿,叫你一陷一陷往下掉,越走越不知深浅。这其实是柏油路的平坦和泥土路的坑洼造成的落差。鞠福生第一次感受这样的落差,心情有些紧张,没走几步,额上就渗出虚汗。
田野的感觉简直好极了,庄稼生长的气息灌在风里,香香的,浓浓的,软软的,每走一步,都有被搂抱的感觉。鞠广大和鞠福生走在沟谷边的小道上,十分的陶醉,庄稼的叶子不时地抚擦着他们的胳膊,蚊虫们不时地碰撞着他们的脸庞。乡村的亲切往往就由田野拉开帷幕,即使是冬天,地里没有庄稼和蚊虫,那庄稼的枯秸,冻结在地垄上黑黑的洞穴,也会不时地晃进你的眼睛,向你报告着冬闲的消息。走在一处被苞米叶重围的窄窄的小道上,父与子几乎忘记了发生在他们生活中的不幸,迷失了他们回家来的初衷,他们想,他们走在这里为哪样,他们难道是在外的人衣锦还乡?
在外,在乡下人眼里,一直是那些在城里有正式工作,有官位有公职、为国家做事的乡下人的子孙,他们往往要住着公家分给的房子,上每天八小时的班,得病可以休假,休假还有工资,他们是从乡下走出去的最有运气的那些人。他们不一定优秀,但他们有运气,是祖上积了德,他们在一个庄子里也就三个两个。逢年过节,他们大包小卷从火车上走下来,被人们一波一波围着,看着,议论着:啧啧,看人家脸皮儿白的,真眼气人。近些年,开放搞活,人们出去容易,在外的人也出现了“假冒伪劣”,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纯粹,他们是二道贩子,是商人,更多的还是民工。他们住着工棚,每天要干十四到十六小时的活儿,他们不敢有病,有病也不舍得花钱治疗,逢年过节,他们也回家,也大包小卷,但那只是行李和脏衣服。他们就因为一年当中有大半年不在家,就混上了“在外”的身份。他们下车后,也被人们一波一波围着,看着,议论着:啧啧,比在家时又黑又瘦了,怎么搞的?家里的人知道他们在外面吃苦,却永远也想像不出他们到底吃了多少苦。他们因为想像不出,语气里就很是轻描淡写。民工们其实最希望他们轻描淡写,他们不管吃了多少苦,都恨不能被家里人认为是作威作福的大老爷,出门有轿车,迈步下饭馆。他们讲他们的老板如何如何有钱,光一块手表就是好几万——建筑工地的甲方老板,他们是见过几回,可都是远远地从车上下来,在工地站一站,他们根本看不见他的手表;他们讲工头如何仁慈,在外边下馆子吃不了,常常打包回来甩给大伙——工头是打过包,可拿回来全给了工长,因为工长不是他的外甥就是他的舅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