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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民工-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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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个早上,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当吉宽骂够了摔够了,在屋子里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听见了宁木匠的声音。宁木匠像往常一样,发现他回来,从西院走了过来,可是这个早上,他走过来,说出的并不是“你回来啦”这么简单的话,而是“吉宽不好啦,出事啦,吉久杀人投案自首啦,赶紧给吉久送行李衣裳吧——”吉宽与吉久的见面,被安排在歇马镇的派出所里。在见面之前,吉宽作足了准备,要狠狠地扇吉久耳光,他太无能了,他简直辜负了他。可是见了面,做哥哥的却把耳光扇给了自己,因为弟弟手里捧着那个母亲缝给他们的狗皮袖筒,看到它,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吉久用铐住的双手,捧着狗皮袖筒,笑模样地站在靠墙的一角,看着哥哥。

吉久说:“哥,俺知道你的好意,俺知道。”这么说着,吉久眼圈就红了。

“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完蛋了你——”吉宽终于吼出来,这是他眼下最想告诉弟弟的话。

不知是因为哥哥声音太大,还是那句话里的内容震住了他,吉久刚刚洇出来的眼圈里的红迅速地褪了回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脸的平静。他平静地看着哥哥,一字一顿地说:“哥,俺知道俺完蛋了,可是俺知足,俺知足了!”

“知足什么你?”吉宽还是吼。

吉久咧了咧嘴,把目光从哥哥脸上移开,移到门口。派出所门口,正有一缕阳光照进来,是雪后的阳光,一颤一颤的,映得铁门锃亮锃亮。吉久看着门口的阳光,将咧开的嘴角收拢,随后,把目光移回来,再次看定哥哥,说:“你不知道,俺昨天晚上回家,是想逃的,俺觉得俺太亏了,还不想死,可是……可是你帮了俺,你让俺知足了。”

听弟弟这么说,吉宽再也不说话了,木头一样呆在那里,他原来帮了弟弟倒忙,是他加快了弟弟的死期。

吉久说:“俺知足,不是你让俺弄了女人,俺其实什么都没弄,俺弄不成。俺知足,是你暖了俺的心,像妈一样……这些年,俺最想要的,就是像妈那样的温暖。”

泪已经涌在了吉宽眼角,但他狠命地咬住了嘴唇,把泪吸了进去。他把泪吸了进去,却把一只手伸了出来,伸到弟弟怀里的狗皮袖筒里,在狗皮袖筒的另一边,吉宽握住了弟弟被铐住了的手。

“你是个男人啦!”哥哥说。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1)

鞠广大的老婆柳金香在临死之前,让他的好友郭长义给占了。这让鞠广大怎么也难以把羞愤填平。鞠广大后娶的媳妇黑牡丹又让他给吓跑了。

在柳金香的灵魂前两个男人演出了一段恩恩怨怨的故事。凡看过孙惠芬《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的小说,一定会从此篇中又找到这人是情非故事的另一侧面。当然你肯定会从孙惠芬的笔下感慨一番的。

一葬礼一结束,村里帮忙的人们便从鞠家大院撤了回去。其实这时节鞠家并不是无忙可帮,临时垒起的灶台,临时拉起的电灯电线,临时搭起的灵棚,都还爹是爹来娘是娘地裸露在院子里。这些给各种物件归位的活路,即使有五六个人,也是需要干上小半天的。可是鞠广大为老婆送完葬的第二天,村里没有任何人主动走进鞠家大院,就连几天来忙得最投入的三黄叔也没有露面。收割的时节马上就到,季风坚硬的风骨在几天前就向大家报告了秋忙的消息。然而人们不再去鞠家帮忙的原因似乎与秋忙无关,是缘于歇马山庄人们长久以来的一种习惯。在他们的习惯里,无论红事白事,只要大操大办了,正日过后的第二天,主人家都要用从宴席上撤下来的混汤菜打点帮忙的人,以表示谢意。那些汤菜淋过多少人的嘴巴没人计较,还怪了,那些淋过多少人嘴巴的汤菜一经拼到一起,吃起来格外地有滋味。那滋味主要是依仗着油水,毕竟,庄户人家平常日子的油水是寡淡的。如此一来,一场操办下来,主人家送给帮忙人的混汤菜便不再是混汤菜,而是吃进嘴里吞进肚里的滋味,是乡里乡亲友情的滋味。那滋味当然不能平均分配,因为出力的多少并不一样,有的人头一天就来了,有的人第二天才来,有的人在付出了时间的同时,还付出了搭灵棚的檩子,垒锅灶的土坯、石头。所以给谁,不给谁,主人家心头都有一本往来账。这本账,装在主人心头,便是主人家生活中的一份隐私。为了不走进别人的隐私,操办过后,留下一副残局让主人家收拾也就理所当然。从外表看,似有些不近人情,内里,却体现了局外人对局内人的一份体谅与尊重。

其实,在这样的日子里,在鞠家,最狼藉、最不堪收拾的,不是院子,而是主人鞠广大的心情,是黑洞一样展现在鞠广大眼前的日子。他的老婆死了,他的老婆在他在城里干民工时得了脑溢血。死老婆就够不幸的,可是在这个不幸后面,还有一个更大的不幸,他的老婆在临死之前被人占了,被他最最信任的人占了。一觉醒来,当清醒这样一个事实,鞠广大痛心疾首地大哭了一场。其实这事实早就摆在了他的面前,昨天,当从举胜子家嘴里知道自己的老婆身子已经不干净了,他当时就想起了三黄叔支支吾吾偏不请郭长义来做木匠活的样子,他丝毫没去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他不怀疑,不是说他相信他的朋友是那样的人,那只是瞬间的直觉。直觉告诉他,在那样的日子里,在他鞠广大倒霉得吃块肥肉都腿肚子转筋的日子里,除了好事是假的,任何坏事都不可能是假的,就像有人告诉他老婆死了,老婆就真的死了一样。他相信了那样的事情,但当时,他被裹挟在一种气体里,一种力量里,他好像受到了一种力量的推动,是那种必须唱好这台戏的力量。他当着全村人的面,若无其事走进郭长义家,请出了这个让他戴了绿帽子的男人。他的做法,是怎样地自欺欺人啊!但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还是英明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一场为老婆送葬的戏体面地唱下来,在后来与郭长义指挥大家往坟地走的那一刻,在晚宴上给郭长义敬酒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演员,他对自己的表演才能相当满意。

戏终归是戏。戏唱下来,曲终人散,残酷的现实就像电线木桩一样裸露出来。哭过一场之后,鞠广大在炕上静静地躺了一个上午。开始,他两眼直直地瞅着外面射进来的光线,梦游似的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待喂食的鸡鸭,等待收拾的残局,等待收割的庄稼,秋天干爽的风和烈烈的日光,分明就在眼前,就在窗外,他都听到它们的声音,感受到它们的气息了。可是,他却觉得自己仿佛一只掉进深井的蛤蟆,与那一切隔着遥远的距离。后来,他的眼前不断被一些记忆涌满,那记忆有几天前工地上和民工们告别的情景,有十几岁时上山偷苞米棒子被看山人抓住的情景,有七八岁时穿豁裆裤在树林子里打木根子的情景。那一幕一幕,本是由眼前向过去闪回,可是不知为什么,闪着闪着,突然的,就又回到老婆被人占了的现实中。那情形,就好像往事生在了高处,而现实在低处,就好像那往事是高山上的流水,流着流着,总要流到现实的泥潭、深井,使鞠广大怎么努力,都觉得陷在了泥泞之中,黑暗之中。

事实证明,郭长义确实在鞠广大的生活里掘了一眼深井。二十年前,刚结婚的那个夏天,在野地里放牛薅草,薅着薅着困乏得受不住,跳进一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 (2)

眼枯井睡了起来。结果,牛吃了村长刘大头家的庄稼,遭到刘大头老婆吕光荣一顿辱骂:躲,叫你躲他三辈四辈也躲不出地垄,想偷懒你没那个命,有本事供个儿子在外给老娘看看!鞠广大从那眼枯井爬出,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学,让儿子长大在外。后来,他也确实那么做了,他拼尽家底儿供儿子上学,用了近二十年的时光,在一个女人用语言掘出的深井里攀爬,虽然最终也没能真正爬出——那不争气的儿子竟然和他一样当了民工,可毕竟,那眼井只掘在心里边。心里的疼,只有自己知道,外人看不见。而现在,郭长义不但在他心里边掘了深井,还把井掘进了他的祖坟里,他不但让整个歇马山庄人都知道了他的疼,还以高出地面的一堆泥土,永远突出着鞠家的耻辱。这哪里是什么深井,简直就是无底黑洞万丈深渊。

恨,是一点一点在鞠广大心底里复苏的。晌午时分,当恨充斥了鞠广大整个身心,他慢慢地从深渊里爬了起来,趔趔趄趄走出堂屋,推开风门。鞠广大走出家门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奔老婆坟地,用铁锹将它平掉;也不是去郭长义家,揭了他的锅,烧了他的房,不是。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日光烈烈地泼洒下来,使鞠广大一时间睁不开眼睛。听到风门响动,看到鞠广大从门口走出来,寂静了一上午的院子突然地喧闹起来,猪立即离开猪窝,走到圈门口,喀啦喀啦啃着石头,鸡们扑棱棱从地面飞到草垛上,脖子一伸一伸,咯咯叫着,而一直蹲着的鸭子们则呱呱呱从院门口站起,你追我赶晃到鞠广大跟前,用嘴争相嘬着他的裤角。躺在炕上和走出家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躺在炕上想眼前的日子,不管想多远,都是一个从天棚开出去的黑洞;当站起来,走出屋门,日子便统统有了立体的、流动的、近在眼前的模样。原本,一种恨意支撑着鞠广大从炕上爬起来走到院子时,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可是,当明晃晃的日光、乱糟糟的院子、为了引起主人注意嘈叫着的畜禽们一同向他包围过来,不经意间,鞠广大就跨越了他跟现实的距离,日子的内容自然而然就摆在了他的面前。鞠广大先是到厦子里舀了秕糊和谷糠,用混水搅拌起来倒进猪圈,随后,又到厦子找到装苞米的袋子,抓一瓢苞米粒撒到院子里,当猪鸡鸭欢快地离他而去,他又在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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