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先生-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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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了自己在梅琦眼镜镜片上的倒影。
“是的,我想我们找到了。”
“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一样东西,真的,但它就是让我很感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我和您有同样的感受。”
梅琦鞠了一躬,马上又直起身。就在那时,他似乎很急切地想说点什么,但福尔摩斯摇摇头,阻止了他:“就让我们静静地感受这剩下的一刻,好吗?多嘴多舌只会破坏这难得的机会——我们都不想这样吧,对不对?”
“当然。”
“那就好。”福尔摩斯说。
此后,两人都久久没有说话。梅琦抽完香烟,又点了一支,他看着福尔摩斯一边仔细地看着、摸着、研究着那株藤山椒,一边不停地嚼着牙买加雪茄的烟蒂。附近的海浪卷起一波又一波,流浪者们的声音似乎越来越近。后来,正是这心照不宣的沉默在福尔摩斯脑中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两个男人,在海边,在藤山椒树旁,在沙丘间,在完美的春日里)。他曾经试着回忆他们一起住过的小旅店,一起走过的街道,在路上一起经过的建筑,但总也想不起什么具体的实质内容。只有那沙丘、那海洋、那灌木、那诱骗他来到日本的同伴,让他无法忘怀。他记得他们之间短暂的沉默,也记得从海滩上传来的奇怪声音,那声音一开始很微弱,后来越来越响,低沉的说话声和单调尖利的和弦声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寂静。
“有人在演奏日本三弦。”梅琦站起身,望着野草的远方,草茎挠着他的下巴。
“演奏什么?”福尔摩斯抓起拐杖。
“日本三弦,有点像鲁特琴。”
在梅琦的帮助下,福尔摩斯站起来,也望向野草丛的远方。他们看到,在海滩边,一支又长又细的队伍正慢慢朝南边流浪者的方向走去。队伍里几乎全是小孩,领头的却是一个穿黑色和服、头发蓬乱的男人,正用一把大拨子拨弄着一个三条弦的乐器(一手的中指和食指还紧紧压着琴弦)。
“我知道这种人,”队伍走过后,梅琦说,“他们演奏乐器,讨点吃的或钱。很多人很有才华,实际上,在大城市里,他们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呢。”
孩子们就像童话故事《吹笛手》里着了魔的听众般,紧紧跟在男人身后,听他一边唱歌一边弹琴。队伍走到流浪者面前时,停了下来,歌声和乐声也停止了。队伍散开来,孩子们围绕着乐师,各自找地方坐在沙滩上。流浪者也加入了孩子的行列,他们解开绑着东西的绳子,卸下沉重的负担,或跪或站在孩子们身边。等每个人都安顿好以后,乐师开始表演了。他的歌声情感丰富,但属于叙事的表达方式;他高高的音调与和弦相得益彰,带着点类似电子震动乐的感觉。
梅琦懒懒地把头歪到一边,看着海滩,然后又像是事后想起般,补充了一句:“我们要不要去听听?”
“我觉得我们应该去。”福尔摩斯盯着人群回答。
但他们并没有匆忙离开沙丘——福尔摩斯要去看藤山椒最后一眼,他扯下几片叶子,放进口袋(后来,在去往神户的路上,这些叶子却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在横穿沙滩之前,他再次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那株灌木。“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他对那植物说,“恐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见不到了啊。”
说完,福尔摩斯才离开,他和梅琦穿过野草丛,走到沙滩上。很快,他就和流浪汉以及孩子们坐在了一起,听着乐师拨动琴弦,唱出自己的故事(福尔摩斯后来才得知,乐师的眼睛是半盲的,却以步行的方式走遍了大半个日本)。海鸥在头顶俯冲盘旋,像是也被音乐吸引了;地平线上轻轻滑过一艘船,朝港口开去。所有的一切——完美的天空,专心的听众,坚韧的乐师,异域的音乐,平静的海滩——福尔摩斯都把它们看得清清楚楚,并认为这是他整段旅程中最开心的一刻。后来发生的一切像梦中的惊鸿一瞥,在他脑海中飞快闪过:队伍在傍晚时分重新聚集,半盲的乐师引领着人群走过海滩,穿过一堆堆用浮木点燃的篝火,最终走进了海边茅草屋顶的居酒屋,受到了和久井和他太太的迎接。
阳光照在窗户的窗纸上,树枝的黑影是模糊的。福尔摩斯在餐巾纸上写下了“下关,最后一天,一九四七年”的字样,把它收好,用以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个下午。和梅琦一样,他也已经在喝第二杯啤酒了。和久井告诉他们,用藤山椒做的特别蛋糕都已卖光,但他们可以找点别的代替。福尔摩斯愉快地喝了一会儿酒,回味着自己的发现。就在那儿,就在那天傍晚,就在他和梅琦喝着酒的时候,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株在城市之外蓬勃生长的灌木。它是孤独的、被蚊虫困扰的,它多刺的外表并不美丽,但却是独特而有用的——他顽皮地想,和我自己也没什么区别嘛。
客人们在三弦琴乐声的召唤下,不断涌进居酒屋。孩子们都回家了,他们的脸被阳光晒得通红,衣服上满是沙尘,他们跟乐师挥手道别,表示着感谢。“他叫高桥竹山,”和久井说,“他每年都会走路到这儿来,孩子们就像苍蝇似的围着他。”但特别的蛋糕已经卖完,只有啤酒和汤用以招待流浪的乐师、福尔摩斯和梅琦先生。船只卸下货物,渔民漫步街上,走到居酒屋敞开的大门前,呼吸着诱人的酒精香味,就像迎面感受着宁静的微风。夕阳预示着黄昏的来临,福尔摩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完整了——是在喝第二杯、第三杯,还是第四杯酒的时候?还是在找到藤山椒的时候?又或者是在听到美妙的春日乐声的时候?——那感觉妙不可言,让人心满意足,就好像是从一夜安睡中慢慢醒来。
梅琦放下香烟,从桌子上俯过身,尽可能轻声地说道:“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很想谢谢您。”
福尔摩斯看着梅琦,仿佛他阻碍到了什么般,说:“到底怎么回事?应该是我要谢谢你,这次的旅行非常有趣。”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要谢谢您,是您解开了我人生最大的谜局。也许我还没有得到我要找的所有答案,但您已经给我足够多了。我感谢您对我的帮助。”
“我的朋友,我真的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福尔摩斯固执地说。
“重要的是我说了,这就够了。我保证,再也不会提起了。”
福尔摩斯玩弄着自己的杯子,最后开口道:“嗯,如果你真那么感谢我,那就帮我把杯里的酒倒满吧,我好像快要喝完了。”
梅琦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并以不止一种的方式表现了出来——他立马点了一轮酒,很快又点了一轮,又是一轮。他整个晚上都莫名其妙地微笑着,问着关于藤山椒的各种问题,似乎突然对这种植物有了兴趣。他向盯着他看的其他客人表达着满心的喜悦(鞠躬,点头,举起手里的酒杯)。喝完酒,他已经酩酊大醉,但仍能飞快地起身,扶着福尔摩斯站起来。第二天早上,登上开往神户的火车时,梅琦依然保持着体贴细心的态度,他满脸微笑、心情放松地坐在座位上,显然并不像福尔摩斯那样正受到宿醉的困扰。他指出一路经过的景点(隐藏在树丛后面的庙宇,曾经爆发过著名领地战争的村庄),还时不时地问:“您感觉还好吗?您要点什么吗?要我把窗户打开吗?”
“我挺好的,真的。”福尔摩斯总是嘟囔着回答。在这种时候,他无比地怀念之前旅途中漫长的沉默。他也明白,返程的路途往往都比出发时感觉更冗长乏味(刚开始出发时,见到的一切都是奇妙而独特的,而每一个未来的目的地都能让人有各种新的发现),所以,在回程时,最好尽量多睡觉,在昏昏睡意中跨越千山万水的距离,让疲惫的身躯赶紧回家。但他在座位上不断被惊扰,他睁开眼睛,用手捂住嘴,呵欠连天,梅琦那过分殷勤的脸庞、永无休止地在他身边出现的笑脸让他开始觉得厌烦了。
“您还好吗?”
“我挺好的。”
所以,在到达神户后,福尔摩斯万万没有想到,见到玛雅严肃冷漠的表情,自己会那么高兴,而一向和蔼亲近的健水郎居然也有比不上梅琦热情奔放的时候。可即使再受不了梅琦令人厌烦的微笑和刻意展现的活力,福尔摩斯也知道,他的本意至少是好的:他想在客人停留的最后几天,营造出好的氛围,消除自己内心反复无常的情绪和烦闷,让福尔摩斯知道他已经有所改变了——是福尔摩斯推心置腹的坦诚让他受益匪浅,他会永远感激自己所知道的事实的真相。
可他的变化并没有改变玛雅(福尔摩斯想,梅琦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诉他母亲,还是他母亲压根就不在意?)她尽可能地躲避着福尔摩斯,从不关注他的存在,当他在她对面的餐桌旁坐下时,她会嘟囔着表示不满。最终,她知道或是不知道福尔摩斯说的关于松田的故事都已经没有差别了,知道不会比不知道更令她得到解脱。无论如何,她会继续怪罪于他(自然,事情的真相根本不会对她产生任何影响)。就算她知道了,她也只会得出结论,是福尔摩斯在不经意中将松田送到了野蛮的食人族地区,让她唯一的儿子失去了父亲(在她看来,这对孩子是个毁灭性的打击,他从此失去了一个可以作为模范的男性榜样,导致他拒绝除母亲之外的其他所有女人的爱意)。无论她选择相信的是哪个谎言——是松田多年前寄来的那封信,还是梅琦在深夜得知的故事——福尔摩斯都清楚,她会一如既往地讨厌他,期待她会有什么别的态度只是枉然。
即便如此,他在神户度过的最后几天虽然波澜不惊,但还是相当愉快(和梅琦、健水郎绕着市区散步,直到筋疲力尽,晚餐后一起喝酒,早早休息)。他说过、做过、聊过的细节已经记不起来了,只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