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摩斯先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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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他躺在枕头上看着她,嘟囔了一句。她没有理他,而是径直打开窗户,让海风吹进来。然后,她离开房间,但很快又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早餐茶,旁边还有一张梅琦先生手写的字条。当她把托盘放到床边的桌子上时,他突然脱口而出,用日语说了一句“早上好”,这是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几句日语之一。可她仍然没有理会他,这一次,她走进旁边的浴室,帮他打开洗澡水。他懊恼地坐起身,一边喝茶,一边看着那张字条:
有些事情必须要去处理。
健水郎在楼下等您。
天黑之前我就回来了。
梅琦
他对自己用日语说了句“早上好”,心里有些失望,也有些担心,害怕他的到来扰乱了这个家的秩序(或者,梅琦先生在邀请他时压根就没想到他会应邀,又或者,当梅琦先生在车站发现等来的只是个行动不便的老头时,他失望了)。玛雅从房间离开,福尔摩斯觉得松了一口气,但想到要和交流不便的健水郎共度一整天,又不免心情阴沉起来,一切重要的事项——吃什么、喝什么、上厕所、睡午觉等等,都只能用手势来比画。他又不可能一个人去逛神户,万一被东道主发现他独自偷溜出去,无异于对东道主的羞辱。他开始洗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虽然以绝大多数人的标准来看,他都算得上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但他几乎半辈子都隐居在苏塞克斯,而现在,置身完全陌生的国家,身边连个能说流利英语的导游都没有,他不免觉得手足无措。
可穿好衣服,在楼下见过健水郎之后,他的担忧反而消失了。“早——早——上——好,先生。”健水郎微笑着,结结巴巴地说。
“早上好。”
“啊,是的,早上好——好,非常好。”
接着,福尔摩斯吃了一顿简单的早餐,绿茶加拌着生鸡蛋的米饭。吃的过程中,健水郎一再点头赞扬他使用筷子的娴熟技巧。没到中午,他们已经在外面一起散步,享受着清澈蓝天下的晴好天气了。健水郎和小罗杰一样,一直扶着福尔摩斯的胳膊,指引着他前进。而福尔摩斯在睡过一个好觉,又冲了一个澡后,恢复了生机,他感觉一个焕然一新的自己在体验着日本的一切。白天的神户和他夜晚从电车窗户里看到的荒凉之地完全不同(被毁的建筑不见了踪影,街上到处是走路的行人)。小贩占据了中心广场,孩子们快乐地四处跑着。无数间面条店里传出闲聊和水烧开的声音。在城市北边的山丘上,他还瞥见了一整片维多利亚风格和哥特风格的住宅,他想,它们也许最开始就是属于外国商人和外交官的。
“能不能问问你,你的哥哥是做什么的,健水郎?”
“先生——”
“你的哥哥——他是做什么的——他的工作?”
“这个——不——我没听懂,我只懂一点点,不懂很多。”
“谢谢你,健水郎。”
“是的,谢谢您——非常感谢您。”
“今天天气这么好,虽然你说不了几句英文,但有你陪伴,我还是很开心的。”
“我同意。”
然而,当他们越走越远,穿过街角和繁华的大街后,福尔摩斯开始察觉到处处都充斥着饥荒的迹象。公园里,打着赤膊的孩子们并没有像其他小孩一样跑来跑去,而是迟钝地站着,面容憔悴,身上瘦得皮包骨头。乞丐们在面条店门口乞讨,就连那些看起来丰衣足食的人们——例如面条店的老板、顾客和情侣们,也都带着同样渴求的表情,只是不那么明显。在福尔摩斯看来,这些人在日常生活之下,掩盖着一种无声的绝望:在微笑、点头、鞠躬和彬彬有礼的背后,隐藏了一种别的营养不良的东西。
05
旅行期间,福尔摩斯经常感觉到,每个人的生存状态中都充满了无限的渴求,其真实的本质,他还无法完全理解。虽然这种不可言喻的渴求并不存在于他的乡村生活,但他还是会时常看到它,尤其是在那些不断入侵他领地的陌生人身上,这种渴求也随着时间推移而变得越来越明显。早些年,入侵者们往往是喝得酩酊大醉、想要来赞美他一番的大学生们,案子破不了、想要寻求帮助的伦敦侦探们,偶尔还会有来自盖博训练营的年轻人们(盖博是距离福尔摩斯家半英里左右的著名训练基地),或者是外出度假的一家人,个个都希望能见一见传说中著名的大侦探。
“对不起,”他无一例外地对他们说,“但你们必须尊重我的隐私。请你们现在马上离开。”
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他带来了些许宁静,前来敲他门的人越来越少;第二次世界大战横扫欧洲时,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可两次大战期间,入侵者们又大举回归,且成员也渐渐发生了变化:想要福尔摩斯亲笔签名的人、记者、来自伦敦和其他地方的读者们;而跟这些爱交际的人们形成鲜明对比的还有身体伤残的退伍老兵,其扭曲的身体将永远被禁锢在轮椅上,他们四肢不全,只有一息尚存,这些人就像是上天残酷的礼物,出现在他家门前的台阶上。
“非常抱歉,我真的——”
有些人的要求很容易拒绝,例如聊天、照片、签名之类;但有些人想要的东西虽然不合情理,却很难说不——他们也许只想要他把手放在他们头上,轻声说几句有魔力的咒语(仿佛他们一切的病痛不幸都可以由他、且只能由他来最终解决)。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坚持拒绝,还往往会去责备那些陪着一起前来的护工,说他们不该把轮椅推过“闲人免进”的标志牌。
“请马上离开,否则我就要通知苏塞克斯警局的安德森警官了!”
直到最近,他才稍稍放松了这一严格的规定,甚至还和一位年轻的母亲以及她的孩子坐了一会儿。一开始,罗杰发现了她,她蹲在香料园旁边,她的孩子被包在奶白色的围巾里,头靠在她裸露的左胸上。当罗杰带着福尔摩斯去找她时,福尔摩斯一路狠狠地用拐杖敲着地,故意用她能听到的声音大声发着牢骚,说任何人都不可以进入他的花园。但当他看到她时,他的愤怒消失了,他甚至犹豫着不敢靠近:她瞪着一双宁静的大眼睛抬头看着他(她脏兮兮的脸上满是迷惑,黄色的衬衫连扣子都没有扣——上面满是泥渍,很多地方还被撕开了——这说明她确实是走了很远的路来找他的)。她用肮脏的双手,把包裹在围巾里的婴儿递给了他。
“你赶紧回屋,”他低声命令罗杰,“给安德森打个电话,告诉他事情很紧急,说我在花园里等他。”
“好的,先生。”
他看到了男孩没有看到的细节:母亲颤抖的双手中抱着的是一具小小的尸体,脸颊已经变成了紫色,嘴唇是蓝黑色,无数的苍蝇正从那手织的围巾中爬出来或围绕飞舞着。罗杰离开后,福尔摩斯把拐杖放到一边,费了一番力气,才在那女人身边坐下。她又把那团围巾塞给他,他轻轻地接过来,把孩子抱在胸前。
等到安德森赶到时,福尔摩斯已经把孩子还给了她——他和安德森警官在小路上并肩站了一会儿,两人都看着女人胸前的那团包裹(她一再把乳头往孩子僵硬的嘴里塞)。救护车的警笛声从东边呼啸而来,越来越近,最后在农舍大门口停了下来。
“你觉得这是绑架吗?”安德森摸着自己微微卷曲的小胡子,低声问。他问完以后,嘴巴还张着,眼睛盯着那女人的胸口。
“不是,”福尔摩斯回答,“我认为这根本不是什么犯罪案件。”
“真的吗?”警官反问,福尔摩斯察觉到他的语气中有一丝不悦:原来这并不是什么重大谜案,他失去了一个跟小时候崇拜的英雄并肩破案的机会。“那么你的想法是什么?”
福尔摩斯看着女人的双手,向他娓娓道来。看她手指甲里、衣服上和皮肤上的泥土灰尘,她应该曾经在泥巴地里走过。她还用手挖过泥巴。她的鞋子也沾满了泥巴,但鞋子却很新,好像没怎么穿过。不过,她还是走了一段距离,最远不会超过西福德。看她的脸,你会发现一个失去新生儿的母亲的痛苦:“你联系一下西福德的同事,问一问有没有哪个小孩子的坟墓在半夜被挖开,孩子尸体不见了的。再问一问,孩子的妈妈是不是也失踪了。问问看,孩子是不是叫杰弗瑞。”
安德森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飞快地看了福尔摩斯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福尔摩斯苦笑着耸耸肩:“我也不知道,至少还不能确定。”
蒙露太太的声音从农舍前院传来,她在告诉救护人员该怎么走。
穿着制服的安德森显得有点绝望,他皱起眉头,扯着自己的胡子,问:“她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她为什么要来找你?”
一片云朵遮住太阳,在花园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是希望吧,我猜。”福尔摩斯说,“很多人觉得,当事情变得走投无路时,我也许能帮他们找出答案。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那你怎么知道孩子是叫杰弗瑞的呢?”
福尔摩斯解释:他在抱着孩子的时候,就问过孩子叫什么名字了。他似乎听到她说杰弗瑞。他问孩子多大,可她只是痛苦地盯着地上,没有回答。他问孩子是在哪儿出生的,她还是没有回答。她到底走了多远才到这儿的呢?
“西福德。”她一边喃喃说了一句,一边把苍蝇从前额赶开。
“你饿了吗?”
没有回答。
“你想吃点什么吗,亲爱的?”
没有回答。
“我想你一定非常饿了。你要喝水了吧?”
“我觉得这是一个愚蠢的世界。”最后,她终于说了一句,说完,伸手接过围巾。
如果当时他也能对她说句心里话,